《人人当我是傻瓜》作者:兰台月落 文案: 荀宇: 我知道,人人都当我是傻瓜,可我就是不说,静静地看你们装X,因为我的世界你们不懂。 二郎: 俺懂。 PS:坑品大纲全无,天雷狗血齐飞堪堪娱己,不足娱人,慎入!!!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种田文 宅斗 快穿 搜索关键字:主角:荀宇 ┃ 配角:二郎 ┃ 其它: 第1章 一只小傻瓜   刚入腊月,天子脚下的年味儿便浓得盖不住了。坊市里人来人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从闹市驶过,车棚侧面的帘子翘起一角,不久又落下了。   “待会儿见了王爷机灵点儿,该怎么说娘都交给你了。王府规矩大,别给娘丢脸。讨了王爷的欢心,我们这苦日子才算熬出来了……”   妇人念叨了半天,不见对面的孩子回应,渐渐沉下脸,凄苦笑道,“娘知道这些年委屈了我儿。娘当初被人诬陷赶出王府,要不是肚子里有了你,真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府里,也好清清白白的去。可是娘舍不得啊,娘怀胎十月把你生下来,含辛茹苦的把你养大,其中受了多少辛酸苦楚,遭了旁人多少白眼,娘有时也会想一样的龙子皇孙,我儿为何这般命苦,就因为娘出身卑贱吗?娘这些年对你严加苛责,就是想着你能出人头地,替咱娘俩争一口气,你可怪娘心狠?”   妇人泪眼汪汪地看着儿子,满是期盼,却不等他说话,又戚戚然道,“你若恨便恨吧,娘不怪你,只是‘打在儿身,疼在娘心’,娘悔啊。好在如今你有了了功名,王爷也愿意认你,娘就是即刻死了,此生也算无憾了,只是放不下你在这高门大院里孤零零的活,这里头啊,尽是吃人的恶鬼。”   妇人用帕子拭去眼角的泪,牵起孩子的手,见他没有抽出,又落下泪来,打在小孩枯瘦的手上,小孩食指微动,终于收回了落在车外的目光,掀起帘子的手覆在妇人保养得当的手背上,低低喊了一声:“娘。”   “哎。”妇人轻快地应了一声,“入了王府,娘会保护你的,我儿要听娘的话,其他人——”妇人还想说什么却被人打断了。   “两位贵人,王府到了。”车夫也不知道这两位的来历,只好含糊的称一声贵人。   妇人听了有些不习惯的整了整发白的衣襟,从袖口里掏出一粒碎银赏给车夫,压低声音道,“有劳了。”在他连声“不敢”中拉着男孩的手,挺直脊背,朝王府的大门走去。   门口已有下人等着,引二人进去,妇人几番想出口攀谈,却怕犯了忌讳,只小心地跟着那人的脚步,生怕错乱了一份。   小孩回头看了一眼,角门缓缓关闭,将最后一丝光亮都阻隔在了外面。他抿了抿唇,踉跄地跟上妇人。   …………   “王爷,人到了。”领路的下人恭敬道。   “嗯,你先下去吧。”清越的男声响起,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意味。   “是,属下告退。”男子并未行跪礼,躬身告退。   自男子走后,大殿内就陷入一片寂静,妇人攥紧男孩的手,不敢抬头,不敢做声。那位王爷也不开口,目光有时扫过两人,便让妇人绷直了脊背,指甲深深掐入了男孩的手心,就在妇人忍不住瘫软在地时,一道女声打破了寂静。   原来这殿里还有其他人啊。   “一别多年,桃红可还记得我?”   妇人听到“桃红”二字,先恍惚了一瞬,后猛的抬起头,看见与记忆里别无二致的人,突然扑上去,在女子面前三步跪倒在地,哽咽道,“小姐,奴婢一日也不敢忘记王妃的大恩大德,当年要不是小姐为我求情,奴婢早就化成一副枯骨了……”   桃红呜咽着十分动情,引得王妃也有几分伤感,“当年是我没能为你主持公道,才让你们娘俩流落在外,你不要怪我才好。”   “当年的事与娘娘何干,都是奴婢不小心让奸人钻了空子,得以陷害。这些年没能在娘娘跟前伺候,奴婢心里空落落的,只盼往后能在娘娘身边洒扫庭院,做个粗使丫鬟,再为娘娘尽一份忠心。”桃红再一大拜,恳求道。   “噗嗤——”一声嗤笑传来,让正在诉衷情的主仆二人都有些尴尬,却不料那笑声的主人仍不罢休,抚掌道,“好一场主仆情深的大戏啊,王爷你看的可过瘾。”   “月儿别闹。”王爷拍了拍粉衣女子作乱的手,无奈道,只是话音里透出几分无可奈何的纵容。   “好了,既然回来了,当年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对外就称离府修养。”说罢,又对王妃吩咐道,“告诫下人管好自己的嘴。”   “是。”王妃福身应诺。   “来,上前来。”王爷对着小孩招手,众人这才注意到一直站在一旁的小孩。   “……”小孩有些迟疑,这让刚刚起身的桃红十分着急,恨不得牵着他的手拉过去,对面的王爷倒是很有耐心的等着。   “快去啊。”桃红推搡了男孩一把,眼里满是懊恼,却在王爷轻飘飘的一记眼刀下讪讪的收回手,转念又欣喜起来。   男孩慢吞吞的走到男人跟前,搭上他宽厚的大掌,很温暖,却不怎么习惯。   男人突然将小孩捞起来,放在自己腿上,摸摸他的脑袋,轻声问道,“可知道我是谁?”   “……”   小孩不自然的偏了偏头,眼睛因为意外微微睁大,圆溜溜的十分可爱,却没有出声。   男人见状,也不生气,轻捏一把小孩的脸颊,温柔道,“我是大齐的魏王,也是你的父王,来,叫一声父王听听。”   “……”男孩垂下眼帘,绞着手指,在桃红努嘴斜眼的暗示下,轻轻唤一声,“父王。”   “嗯。”魏王似是欣喜的应道,“再唤几声。”   魏王失态的表情引得殿内几个女人神色各异,桃红激动的抚着胸口,眼里水光闪闪。粉衣女子一边拨弄着腕上的臂钏,一边和王妃玩笑道,“看王爷的样子,怕是我们今后都要失宠了,可怜我儿长这么大也没被他父王抱过几回呢。”   “柳侧妃说笑了。”王妃装作没听到柳侧妃话里的酸味儿,淡淡的接了一句,噎得粉衣女子吐不出话来。   魏王好似没听到这边的刀光剑影,揽着小孩斜坐在自己怀里,温声的与他交谈。   “我儿几岁了?”   “……九岁。”   “生辰是哪一日?”   “……”   “不记得也没关系,有父王帮你记着,我儿是九月初九的生辰,比你二弟大两个月,正是菊花盛开的时节。”   “可有名字?”   “……有”   “哦?叫什么?”   “……荀宇”   “可知是哪两个字?”   点头。   “写给父王看看。”   魏王伸出另一只手,男孩试探的在他手心划下一横,接着一手握住男人的手腕,一手描着自己的名字。   “谁为你起的名字?”   “……先生”   “不错,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   “四书读到哪里了?”   “……刚读完《大学》。”   “原来我们宇儿还是个小才子呢。”   男孩似有些羞涩的低下头,把玩着男人的手指。   “可不是才子,忘记跟王爷禀报,宇儿今年刚过了府试,已经是秀才公了,这孩子从小就爱读书,说以后要当大官呢。”   桃红突然插入的声音破坏了父子两人的氛围。   魏王淡淡的瞥了一眼妇人,直看的她悻悻低头才道,“我儿想做官吗?”   小孩点头后又摇头。   魏王笑着摸摸他的头,没有说话。   “王爷见了宇儿欣喜,可也要先让他们母子安顿下来再说,孩子舟车劳顿,可经不起累。”王妃半掩着嘴笑道。   “王妃说的是,是本王疏忽了。”魏王敲着额头,赞许地看了王妃一眼,又对荀宇道,“宇儿可累了?”   荀宇迟疑地点点头。   “宇儿他们母子初入王府,恐怕一时不能适应,不如入住秋风阁,与李氏也好有个照应,虽挤了些,好在离正院近。”王妃拿捏着语气,商量道,“要是宇儿不喜欢吵闹,洛水院也空着,虽偏远,却最是安静。王爷意下如何?”   魏王沉吟了片刻,摇头,“让宇儿他们住进扶云阁。”   魏王一句话震得王妃与柳侧妃齐齐变了脸色。   扶云阁虽有个“阁”字,却并不逼仄,反而十分宽敞,院内山林水榭,雕梁画栋,精美绝伦之处,比之王妃的静思院,柳侧妃的若柳院,有过之而无不及。最重要的是,它是离王爷书房最近的院落,是默认的下一位侧妃的住处。   “这——”王妃最先回神,收起失态的表情,委婉道,“这是不是有些不合规矩?”   “无妨。”魏王摆手,“胡氏是宇儿的生母,位分不可过低,过几日我便向父皇请封,擢她为侧妃。”   “……”王妃攥紧帕子,强笑道,“还是王爷想的周到,那妾身在这里就先恭喜胡妹妹了。”   胡氏被这天大的馅饼砸得晕头转向,她原本以为自己能做个侍妾就已经顶天了,哪里想到还有母凭子贵的一天,连忙下跪谢恩,朝王爷狠狠磕了几个响头,荀宇连忙跳下去避开,魏王看在眼中,更是满意,转头看向胡氏,皱了皱眉,终究没说什么。   胡氏不曾注意到魏王的脸色,随后感激涕零的向王妃俯首谢恩,连柳侧妃都没落下。王妃将人虚扶起来,拍着胡氏的手,一脸欣慰,二人“姐姐妹妹”的唤了起来。   “康儿快下学了,妾身先行告退。”柳侧妃看着二人惺惺作态,眼中闪过一丝轻蔑,最后饶有深意的看了荀宇一眼,甩袖离去。   “本王还有公务要处理,宇儿他们就劳烦王妃来安排了。”魏王拍了拍荀宇的肩膀,紧随着柳侧妃出门。   王妃盯着他们相携离去的背影,二人纠缠的衣袂刺痛了她的心脏,冷下脸吩咐下人领胡氏母子出去。    第2章 两只小傻瓜   “宇儿来父王这里坐。”魏王携着柳侧妃姗姗来迟,刚入座便朝荀宇招手,将小孩安排在他和王妃中间。他右手边是柳侧妃,两个和荀宇差不多大的小孩挨着各自的娘亲。胡氏站在王妃身后,还有一位侍妾在魏王身边侍奉,正是王妃之前提到过的李氏。   “喜不喜欢新住处,有不习惯的地方就来找父王,或者找你嫡母妃。”魏王低下头在荀宇耳边说着悄悄话,尽管压低了声音,却还是传到了众人耳中。   两个一直端坐在娘亲身边的小孩偷偷看向荀宇,眼中闪过艳羡。王妃握住她旁边孩子的手,轻轻拍了两下,男孩一脸黯然的低下头。   “哼”柳侧妃冷哼一声,翘起艳红的菱唇不客气道,“王爷这也太偏心了,康儿和宥儿是您从小看到大的皇子龙孙,还比不上一个不清不楚的——”   “柳氏,你失态了。”   魏王沉下声音,脸上虽看不出怒火,却成功地令柳侧妃闭上了嘴,只不服气的扭过头。她旁边的小孩伸出胖胖的手,搭在柳侧妃串满了臂钏的手腕上,轻轻拍了拍,然后又朝她眨了眨眼,逗得女子抿唇失笑。   魏王无奈地搭上柳氏的另一只手腕,学着小孩轻轻拍了两下,见她转过身,才向王妃道,“传膳吧。”   …………   “怎么尽吃菜,多吃肉才能长得壮,看你二弟。”魏王一改“食不言”的规矩,频频给荀宇夹肉,用的还是他自己的筷子。   荀宇看了眼斜对面,搂着碗狼吞虎咽的荀康,再望着堆出尖儿的饭菜,木木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用手挡住自己的碗,为难的冲魏王摇头,“已经够了,再多就吃不下了。”   “那好吧。”魏王有些遗憾的收回手,说实话他还挺享受这投喂的感觉的。小孩一本正经地皱着眉、捧着碗小口小口咀嚼食物的样子,像极了他小时候在冷宫里喂过的那只老鼠,灰溜溜的,怯怯的,受再多的苦也只会“吱吱”的叫两声。   不过人到底是不一样的,这不就开口拒绝了吗,他还以为自己这个儿子只会点头蹦字呢。   …………   “王爷,明儿一早宥儿他们还要上学,不如叫他们先去休息吧。”   今天的晚膳用的格外久,王妃见荀宥的脸色不好,担忧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幸好没发热。柳侧妃看着自己已经在打瞌睡的胖儿子,难得与王妃想到了一处,眼巴巴的望着魏王。   “就他们精贵,你们问问宇儿——那些读书人哪个不是挑灯夜读,就是本王也得睡三更、起五更,像他们这样,能有什么出息?”   魏王突然扬起的声音吓醒了已经迷糊的荀康和荀宥,两人打了个激灵,不明所以的瞪着眼睛。   站在王妃身后的胡氏,同样被这气势吓了一跳,双脚发麻,险些摔倒。柳侧妃撇了撇嘴,到底不敢触霉头。   “王爷教训的是,只是宥儿前些天落水,身子骨还没好全,太医说要好好将养。”   王妃哽咽着落泪,“本来臣妾是不同意他马上去上书房的,只是孩子太倔,非要与您和康儿一起进宫,臣妾拗不过他,只能瞒着您,还望爷恕罪。”   “荒唐,我一直以为你是个稳重的——”毕竟是结发妻子,魏王也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只是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奶娘先抱孩子去睡觉。”   魏王按了按胀痛的额角,对王妃道,“宥儿不必去上书房了,先请个太医,好好看看再说。”说罢不顾王妃脸色大变,看向荀宇,“宇儿回去好好休息,明日父王送你入学。”   这会王妃真的是面无血色了,魏王像是没看到一般,朝众人摆手,“都散了吧。”   见柳侧妃迟迟不起身,胡氏只好拉着荀宇先行告退,屋里就只剩下魏王、王妃和柳侧妃母子了。   “王妃姐姐可真是狠心,要是我肯定舍不得康儿带病上学的,为人父母,不就是盼望孩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么。”   柳侧妃这话虽是为了挤兑王妃,却都是出自真心,她不是个良善人,却万万舍不得拿自己的宝贝儿作筏子。这女人果然是个狠角色,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倒是从前小瞧了她。   魏王似是有意敲打王妃,也没计较柳侧妃的失礼之处,挥手让她退下。柳侧妃贝齿轻咬,依依不舍的看了魏王一眼,看得男人缓下神色,“夜深了,快去歇息吧。”   柳侧妃见魏王确实无意,也不多做纠缠,带着下人离去,至于荀康,早在奶娘怀里睡得人事不省了。   …………   魏王挥手让下人退下,屋里只剩下两人,他走过去将王妃揽在怀里,“让你受委屈了。”   听了此话,在人前一直端庄的王妃瞬间落下泪来,将头埋在魏王胸前痛苦出声,“臣妾什么委屈都能受,只是舍不得宥儿受委屈,他落水昏迷的时候,臣妾恨不能替了他受苦,要是他再有个万一,妾身也活不下去了。”   “不要胡思乱想,爷向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爷的王妃只会是你。”魏王替她擦掉眼泪,理好鬓角的乱发,“柳氏暂时还不能动,这次抗燕,她兄长又立了大功,已经在父皇那里挂了名,怕是要连升几级。”   “难道我宥儿就白白被她害了吗?”   柳氏的兄长一日不死,柳氏便能嚣张一日,这个道理王妃当然懂,只是她到底不甘心。   魏王拍着她的手,岔开话题,“胡氏那里,你不要管,我打算扶持他们母子与柳氏制衡。”   王妃见魏王不愿给她准话,心下失落却也不敢再提,只好顺着魏王的话问道,“这能行吗?”   虽然她看不上柳氏的暴发户出生,可对于胡氏母子来说,柳氏确实是一个庞然大物。   且不说她们母族身份差距悬殊,就是心机手腕、见识城府也是天壤之别。即便给胡氏请封侧妃又如何,官与民的距离,从来就不是一个位分能填补的。   让一个贱籍出身的粗鄙妇人和一个来历不明的婢生子去对付一位心狠手辣、根基深厚的侧妃,这绝对是蚍蜉撼大树,也不知道王爷是怎么想的。   “你担心的我都知道,不过有了本王的宠爱,不怕他们作不起来,到时候王妃不要吃醋才好。”魏王显然是胸有成竹。   王妃斜了他一眼,嗔怪道,臣妾要是吃醋,早就被爷和柳氏酸死了。”   “咳——那不是逢场作戏么。”魏王摸了摸鼻子,尴尬地咳了一声。   “哼——那还真是辛苦王爷了。”说罢她自己先趴在魏王怀里笑出声来,女子发间的芳香伴着清脆的笑声,丝丝缕缕的萦绕在他的鼻尖耳畔,男人的呼吸一下子粗重起来。   王妃察觉到危险,不敢再惹火,坐起身为两人倒了一杯水,边喝边感叹道,“话说回来,虽然胡氏是个不省心的,可宇儿那孩子确实可怜,我看他个子小小的还没宥儿健壮,身上穿着的衣服都洗白了,想来这些年没少受苦,现在进了王府好在衣食不愁了。”   至于其他的,她给不了也不能给。相比起自己的儿子受伤害,她当然选择伤害别人,这是人之常情。如此一想,连最后一点隐秘的怜悯愧疚都消失不见了。   一切只能怪他命不好。   “嗯——”魏王虚应一声,听不出特别的意味。   王妃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提这一茬了。虽然王爷对荀宇没有感情,可他们毕竟血脉相连,现在要他利用一个儿子去压制另一个儿子,心里肯定不好受。   王妃在心里轻轻抽了自己两个耳刮子,讨好道,“爷忙了一天肯定乏了,妾身已经让人备好热水,为您松快松快。”   “不必了。”见他的王妃脸色又白了,只好解释道,“不要多想,书房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宥儿那里,你还要多多费心,我派几个得力的人给你,你只要守好静思院,其他的交给我。”   王妃看着他头也不回的离去,有些埋怨,又有些甜蜜,有王爷和宥儿在,她想没什么事情是过不了的,就让那贱妇多逍遥几日。 第3章 三只小傻瓜(修)   扶云院离主院最近,没一会儿就到了。   “李妹妹要不要进来坐坐。”胡氏笑眯眯地邀请李氏。   李氏讷讷地连忙摆手,“多谢胡姐姐美意,只是——只是天太晚了,恐打扰了姐姐歇息,容妹妹明日再来拜访。”   “是姐姐考虑不周了,那我明日就等着妹妹了。”   “是。”李氏好像有些不习惯胡氏的热情,恭顺地应着。   “那姐姐先回了,妹妹路上小心。”经过这一番试探,对于李氏,胡氏心里大概有了底,就不愿和她继续在外面吹冷风了。   “是,恭送姐姐。”李氏深福一礼,直到扶云院的大门再次紧闭才直起身子。   “夫人,这女人也太嚣张了,一口一个姐姐,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她还不是侧妃呢。”扶着李氏的丫鬟十分看不起胡氏小人得志的样子,愤愤地为自己主人抱不平。   “早晚会是的,我们回吧。”李氏倒是看得开,拍了拍小丫头的手,让她仔细看路。   “您就是性子太好了,什么香的臭的都敢凑过来。要是您也有儿子,这侧妃的位子肯定轮不到她来坐。”小丫鬟的语气里满是遗憾。   “……”   ……   “宇儿——”胡氏刚开始还有些别扭,不过一旦挑起话头,后面的也就很顺了,“宇儿想不想知道娘的故事。”   胡氏也不等荀宇说话,就自己开口了,“娘小的时候家里闹饥荒,常常饿肚子,有时候饿的狠了,就灌上一肚子冷水充饥。后来有人伢子到村里挑人,娘一听能吃饱饭,就跟他们走了。”   这事儿荀宇听他两个舅舅说起过,他娘跟人伢子走了以后,外祖家靠着她留下的钱度过了灾年,为此他们一直觉得亏欠了女儿和妹妹。所以后来胡氏孤身一人带着孩子回村时,他们很快就接受了,小舅舅还为村里的闲言碎语和人打过架。   不过,荀宇不懂胡氏为何突然提起这些事,饿肚子的滋味他也尝过,从他记事起,有大半的时间都是空着肚子度过的。   “娘跟着人伢子辗转到京城,运气好,被一位小姐挑中做了小丫鬟,就是现在的王妃。小姐与娘一般大,长得好看,心肠又好,经常赏东西给娘吃。娘活到那么大,从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娘跟在小姐身边伺候了两年,成了大丫头,还和小姐一起读书识字。”   荀宇早在胡氏给他启蒙的时候就觉得奇怪了,这年头在乡下,很少有女子读过书。胡氏能认得字,即便不会写也很难得了。只是他没想到其中还有这般缘由。   胡氏不知道荀宇想到了别处,她正在组织接下来的语言,“后来小姐出嫁,娘是陪嫁的丫鬟。那时候,王爷还是个刚出宫建府的皇子。一年多后,小姐还没有怀上孩子,圣上就把柳氏赐给了王爷。不过两月,柳氏便怀孕了,小姐为了固宠,将娘推了出去。   之后,小姐销了娘的奴籍,还拨给娘一个小院子。就在娘以为日子会平静的过下去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柳侧妃带着人闯进了院门,还搜出了男子的衣衫鞋袜……”   后来发生的事就像是一场梦,“柳侧妃执意要置娘于死地,小姐出面求情,王爷开恩,最后娘被赶出了皇子府。娘本想一死了之,却没想到肚子里有了你。”   荀宇鼻子泛酸,笨拙地伸出手,正想安慰胡氏,便听她又道,“娘想过不要你——”   荀宇顿时僵住,胡氏没有注意,背过脸抹了一把泪继续道,“还想过带你一起去死,可到最后还是舍不得。”   胡氏吐出一口气,顿了一下,像是在仔细回忆什么,“你出生的时候早产,刚生下来像只没毛耗子。娘催不下奶,你姥姥一家一家的去舍脸,才找到人愿意上门给你喂奶。   你五岁的时候,偷听夫子讲课,你大舅带着你赔礼道歉。   你七岁的时候,村里的小孩笑话你没有父亲,你和人打架受伤,你小舅舅抄着扁担给你讨公道。   你九岁的时候,考完秀才大病一场,全家人为你担惊受怕。”   “娘竟然都知道,我一直以为——”   荀宇忽然扑通跪下,抱住胡氏的腿,“我一直以为娘不喜欢孩儿,娘从来没有抱过我,也不会给我做新衣服,娘也从没夸奖过我,还经常罚我……我一直以为娘不在乎孩儿,还为此怨恨过娘,今天才知道是我误会您了,娘,我错了。”   胡氏搂过还在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娘知道,娘都知道,是娘自己过不了心里的坎儿。娘说这些,也不是怪你,只是想告诉你,你外祖、你舅父,他们都想你好好的活着,娘也是——娘恨过你、怨过你,打过你、骂过你,可还是想让你好好活着。”   “不过现在我们都护不住你了。王府和外面不同,在外面过不好顶多会饿肚子,可在王府一不小心就会丢命。”   见荀宇哭红的眼睛里还是迷茫,胡氏点了点他的额头,道,“宇儿不懂也没关系,只要听娘的话就好。”   “王妃是你的嫡母妃,你要敬着,柳侧妃那里尽量避开。李氏的话,唔,暂且不管她,总之不要失礼,懂吗?”   “嗯。”   胡氏见荀宇点头,欣慰一笑,“两位皇子那里,就当平常兄弟处着,三皇子年纪小,你要多照顾照顾他。”   胡氏自觉能猜中魏王的心思,做父亲的肯定乐意看到儿子们兄友弟恭。   “嗯。”荀宇想到胖乎乎的荀康和精致可爱的荀宥,勾起唇角,点头。   胡氏满意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忽然变问道,“你知不知道在王府里生活什么最重要。”   荀宇摇头。   “是王爷的看重宠爱。”胡氏肯定的回答,“你父王看重子嗣,你才会被接回来。柳氏占着王爷的宠爱,才敢在王妃面前放肆。所以,你要学会讨你父王的欢心。”   荀宇拧着眉,好像在思考胡氏话里的意思。   胡氏叹口气,继续道,“宇儿,娘给不了你好的出生,所以你只能靠自己。娘知道你不善言辞,却聪颖过人,只要你肯用心,肯定能比别人做得好,娘就靠你争气了,不要让娘失望,好吗。”   “嗯,儿子会给娘争气的。”荀宇郑重点头。   “乖孩子,以后你就知道娘是为你好了。”胡氏抹了抹湿润的眼角,“快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嗯。”荀宇点头,“娘也早些歇息。”   “……”   呵。   母子两人在彼此看不见的地方发出一声轻嘲。    第4章 四只小傻瓜(修)   冬天的夜长,五更时分,外面还是黑漆漆一片。   魏王将荀宇和荀康送到尚书房旁边的偏殿,那里是专供学生们下课后休息的地方。   “宇儿在这里乖乖等父王,饿了就吃些点心,不要乱跑。”魏王耐心地安顿完荀宇,又不放心地叮嘱荀康道,“你大哥是第一次进宫,康儿要多照应一些,父王上完早朝就过来。”   “嗯。”荀宇点头,说完又加了一句,“知道了,父王。”   “康儿?”魏王拔高声音又叫了一声,“荀康。”   “啊?师傅,我没睡着。”荀康立马坐直身体,抬头挺胸的回道,声音洪亮如钟,只是两眼无神,嘴角还残留着可疑的痕迹。   “你平时就是这么上课的?”魏王好气又好笑地薅了一把小胖子头上的呆毛,“回去再和你算账。”   这下再多的瞌睡虫也被吓跑了,荀康皱着一张白白嫩嫩的包子脸,欲哭无泪道,“父王,我知道错了。”   魏王被他的可怜样儿逗笑,“照顾好你大哥,算你将功赎罪。”   “保证完成任务。”   自从前几月见过魏王被百姓夹道欢迎的盛景之后,荀康就立志成为一名人人景仰的大将军。每月休沐的时候,还会缠着魏王带他去军营锻炼一番,几个月下来,成果还是很显著的,他隐隐冒出的三下巴又减成了双下巴,让柳侧妃心疼的再也不敢克扣他的零食。荀康深觉自己找对了路,连说话都开始向军营里的爷们儿学。   “你就贫吧。”魏王敲着他的脑门无奈道。   “嘿嘿。”荀康摸着头傻笑,目送他父王出了门,才脱力般的趴在桌子上,长出一口气。   ……   “嘿——(四声)”小胖子听从父王的话,眼睛都不眨地盯着荀宇,见他一页一页地翻着书本,根本不打算搭理自己,只好先开口道,“你怎么不说话呀。”   “书有什么好看的?尚书房的崔师傅可凶了,老是打人手心,明觉(荀康的伴读)就总是被他打。”   荀宇幽幽地看他一眼。   小胖子摸摸鼻子,心虚地嘟囔,“好吧,是我太没用了,一看见字儿就犯困,才害他被罚,不过为什么我答不出来却要打明觉呢?”   小胖子挠头困惑。   “……”因为你太蠢了。   “我听娘亲说你已经考中了秀才,真厉害,明觉说这个可难考了,我们今年还想过混进去见识见识呢,不过查的太严,就放弃了。”   小胖子的语气里满是遗憾,不过没一会儿,就又振作起来,继续朝荀宇念叨,“你喜不喜欢骑马,去年生辰父王送给我一匹小马驹,今年已经长大了,很漂亮,改天我带你去看看。你平时就一直看书吗,明觉说书看多了不好,会变成书呆子。”   “……”   书呆子荀宇抬起头看了眼一个人滔滔不绝的小胖子,又默默低下了头。   “嘿,你怎么老是不啃声。”   小胖子见荀宇一直不接茬儿,也有些急了,一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一边苦口婆心道,“我以前也不喜欢说话,不过明觉说话多的人吃得开,你也要多说话啊,不然出去了会被人欺负。”   荀宇终于被打败了,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能说的人,懊恼地捉住荀康捣乱的胖手,认真道,“第一,我有名字,不叫‘嘿’。第二,能不能自己说——”   想了想,觉得以荀康的脑子估计是听不太懂,又加了一句,“不要‘明觉’说。”   当然,最好是都不要再‘说’了。荀宇心里这样想,没好意思说出来,希望荀康能自行领悟。   小胖子当然是没有这个悟性的,他认真思考了一下荀宇的话,分条回答,“第一,我知道你叫荀康,是我的哥哥。可是——”小胖子吞吐,“可是我不想叫你哥哥,你都没我高。”   这样的大实话就不要说出来了,好吗?   会招人恨的,知道吗?   小胖子不知道自己已经拉了一波仇恨,尤在为称呼苦恼,“直接叫名字的话太没礼貌了,你长的又瘦又小,不如我叫你小宇吧。”   荀宇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自暴自弃道,“随你吧,小康。”   “那就这么定了,小宇。”小胖子一点都不客气。   一听到“小宇”两个字,荀宇就感觉身体瞬间被掏空了,只是小康还是没有放过他,只见小胖子竖起两根手指,摇了摇,说道,“第二,为什么不能‘明觉说’,他说的很有道理啊。明觉人很好的,待会他来了,我介绍你们认识,你一定会喜欢上他的。对了,小宇你要吃点心吗?”   荀宇摇头,不明白话题怎么一下子跳到这里来了。   “真的不吃么,那我吃了。”   小胖子吞着口水又确认了一遍,见荀宇是真的不想吃,高兴地将盘子端到自己旁边,拈起一块糕点,一口吞进去,撑得腮帮子鼓囔囔的,再灌一口茶水,满足的叹口气。   不一会儿,盘子就见底了,“小宇,只剩下最后一块了哦,再不吃就没有了,真的不吃吗?”   “我不爱吃甜的,你吃——”   荀宇的话还没说完,小胖子就快速的拈起点心,在上面咬了一口,留下一排整齐的牙印。   “恁不系欢七整系太阔系了(你不喜欢吃真是太可惜了)。”   小胖子含糊不清的说着,把另一半点心塞进嘴里,囫囵咽下,才道,“皇宫里的东西比家里的要好吃多了,一般只有过节的时候才能吃到,皇祖父是不许宫人在尚书房里备吃食的。”   “嗯。”荀宇看了眼光溜溜的盘子,敷衍的应了一声。   “父王对小宇你真好,这点心应该是他特意为你要的,可惜都被我吃光了。”   小胖子有些脸红,不知想到了什么,一脸关心的问道,“小宇,你吃饭了吗?”   不等荀宇回答,他摸着自己的肚皮一脸担忧,“今天起的太早,困得我都没好好吃饭,估计上课要饿肚子了。”   “小宇,你知道父王为什么要我们来这么早吗,平时我和小宥都是卯时过半(6点)才出发的。走这么早,害得娘亲都忘记给我准备干粮了,哎——”   小胖子双手托腮,神色迷茫的感叹完,才想起他的本意,“对了,小宇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吃饭了没呢。”   “……”   到现在,荀宇已经完全认清了这个小胖子的真面目,一个又懒又馋的吃货和一个又蠢又烦的话唠结合体,皇室子弟能长成这样也怪不容易的,他就不嫌弃他了。   “我早上一般都不吃饭。”手里的书已经翻到最后一页,荀宇头也不抬的回了他一句。   “啊,这样肚子不会饿吗?我有一次没吃早饭,肚子一直响,可难受了,最后还是小宥把干粮分了我一半,他的干粮没有我娘亲做的好吃……”   “嘘,有人来了。”荀宇合上书打断了小胖子滔滔不绝的演说。   小胖子下意识的捂住嘴,压低声音,“你怎么知道?”   荀宇指了指耳朵,没有说话,小胖子好奇的看着他,没有再问,两人屏住呼吸盯着门口。   “叩叩——”几息过后,果然有敲门声响起。   “进。”小胖子将只剩下碎屑的盘子推到桌子中间,麻溜坐正,拍了拍衣襟,一本正经地开口。   “奴婢见过小殿下。”来人荀康见过,正是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林盛,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太监。   “林公公多礼了,不知公公前来是为了——”荀康表现得十分有礼,惹得荀宇看了他一眼。   “陛下传这位公子到御书房觐见。”林公公指着荀宇说道。   “公公一路过来怕是口渴了吧,来喝杯茶。”荀康倒了一杯茶亲自端给林公公。   “不敢不敢,奴婢自己来就好。”虽然嘴上这样说,林盛还是接过了茶杯,御书房和尚书房离得不近,他又赶得急,嗓子都快冒烟了。   “不知道皇祖父宣我大哥有什么事?”荀康似是不经意的问了一句。   林公公端着茶杯的手一顿,为难道,“这个奴婢也不太清楚。”说完,沉吟片刻,又道,“不过,魏王爷正在御书房。”   有父王在,想必是不用担心的,荀康朝荀宇点头。   “那林公公赶紧带人去吧,别让陛下等急了。”   “那奴婢告退了。”说起陛下,林公公也不敢耽搁,起身告退。   “恕我不远送了。”荀康将人送到门口,见荀宇朝他点头,愣了一下,才对林盛道。   “不敢不敢。”林盛又行了一礼才带着两个小太监离开,荀宇缀在他们后面,不一会儿,就看不到踪影。   “……”    第5章 五只小傻瓜(修)   御书房里,齐元帝打量着自己这个气势日盛的三儿子,一时有些看不透他了。   “你说你找回了流落在外的长子,还要给他生母请封侧妃?”   “是。”魏王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生母是丫鬟出生吧。”齐元帝肯定的问。   “是。”魏王并没有好奇齐元帝是怎么知道的,以皇帝的掌控欲,估计胡氏他们刚进王府大门就被人盯上了,不过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不过区区一贱婢,给个侍妾的位分就差不多了。前两天,丞相还来求朕,说要把女儿送到你府上去。”   说起来丞相这女儿还是嫡出的,自从见了魏王跨马游街的英姿,一颗芳心就落在了他身上,连月来茶不思饭不想,可谓是一见郎君误终生。   丞相爱女心切,只好舍下老脸求皇上赐婚,齐元帝这两天正考虑要不要答应。毕竟这一文一武,真要绑在了一起,连他这个皇帝都要忌惮三分。不过看样子老三是没这个意思的,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改主意。   “宇儿是儿臣的长子,这些年在外面受了不少苦,胡氏是他的生母,位分高一些,就当是补偿了。”   魏王一提起儿子,一直绷着的脸露出一丝笑意,虽然转瞬即逝,却还是被皇帝捕捉到了,“现在朕倒是有些好奇你这个长子了。”   “宇儿性格有些内向,不过十分聪敏,今年还考中了秀才。”   能得到魏王夸奖的人可不多,这么一来,皇帝更好奇了,朝站在一边当柱子的内侍摆手,“林盛,去把人叫来,朕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孩子上了你的心。”   林盛领命离开,御书房里只身下皇帝和魏王两人。许是没有外人在,齐元帝身上的威严收敛了几分,体恤地给魏王赐了座。   魏王谢恩后坐下,浑身肌肉绷紧,脊背挺得笔直,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齐元帝看了都觉得累的慌,摇摇头继续看手里的奏折。   “请封侧妃的事就不要提了,丞相又上了折子——”齐元帝扬扬手中的奏本,有些揶揄道,“人家女儿为你茶饭不思、饿得厥了过去,朕要是再不下旨,怕要出人命了。”   丞相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在铲除谢陈两大世家的时候没少出力,现在巴巴的求上来,他也不好驳了老臣面子。   “儿臣无意再娶侧妃,恳请父皇收回成命。”魏王跪下,脸上完全没有被佳人眷顾的得意。   “君无戏言,你这是要抗旨?”齐元帝虽然不乐意魏王和丞相府结亲,但更容不得有人违逆。   “儿臣不敢。”魏王俯首,“宇儿没有靠得上的外家,要是胡氏再没了位分,怕是在王府活不下去。”   “朕倒是不知道老三你还是一位慈父?”齐元帝毫不留情地嘲讽道,他压根不相信什么父慈子孝,十年未见面,见鬼的慈孝。   “毕竟血浓于水。”魏王眼睛都不眨的说道。   [放屁]   要不是顾着皇帝的仪态,齐元帝都想爆粗口了,“你那点伎俩也只能骗骗女人和外人,那孩子也是可怜,特意被你接回来给两个小的做磨刀石。”   “父皇圣明。”魏王又是一叩首,他知道瞒不过齐元帝,只是没想到他一眼就看出来了,果然姜是老的辣。   的确,他把荀宇找回来,当然不是像他对王妃说的那样——只为给荀宥立个靶子。   他的位子不传嫡不传长,能者居之,荀宇就是他给两个儿子埋的第一块绊脚石,要是他们都被绊倒了,刚好给其他人腾地方。   至于荀宇,要是有本事,就自己来拿,不过看他被一介蠢妇玩弄于鼓掌,估计也是个只会读死书的蠢货。   “先把人捧得高高的,然后再狠狠摔下来,皇儿够狠。”齐元帝连魏王的手段都猜了个差不离,果然是血脉相连吗。   “……呵”魏王沉默片刻,突然冷笑一声,抬起头直视龙颜,“比不上父皇您杀妻弑子来的毒。”   “杀妻弑子”四个字,他几乎是一个一个从牙关里挤出来的。   “放肆——”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皇帝竟没有率先问罪,反而像是被戳中了痛脚,脸色一下子变得狰狞,怒不可遏地朝魏王吼道,“朕说了你母后的死和朕没有关系,我不知道她怀了孩子。”   齐元帝说到最后,气势已经弱了几分。要是他知道的话,一定会派人保护她们母子三人的,更不会让陈氏那个贱人有机会假传圣旨。   “呵呵,这话您自己信吗?反正儿臣是不信的。”魏王一脸嘲弄,与之前恭敬沉默的样子判若两人。   陈氏已死,他即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更何况,就算陈氏没死,那逆子也不会信的。齐元帝看着魏王跪在那里,明明是再恭顺不过的姿势,却透着一身反骨,眼里的桀骜不驯好像在无声挑衅,“看,你就是这么无能,连自己的妻儿都护不住。”   皇帝突然站起来,扫翻御案,上面的奏折散落一地,他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指着门外,赤红着眼朝魏王大声吼道,“滚出去跪着。”   “儿臣遵旨?”   这时魏王到是听话了,站起来恭身退出去,在台阶下站定,撩起衣摆,屈膝跪下,动作两连贯似行云流水,半分不带犹豫。   ……   进入十二月,屋檐上的冰柱已经结得又长又粗,远远看过去,像是倒挂的冰树林。不过在宫里,这样的景观只有冷宫可以看到。小时候不懂事,觉得很神奇,还磨着母后敲下来种在了院里,以为来年可以长出一片冰柱,结果太阳一出来,就化在了土里,为此他还哭了一一鼻子。   那时候,谢家在、母后在,即便是住在冷宫里,他也觉得是畅快的,后来谢家倒了,母后也死了……   “王爷,您怎么在这里?”   魏王被林盛的声音惊醒,才发觉膝盖已经全麻了,青石板的冰凉顺着骨头缝蹿遍全身,连人心都是凉的。   他朝林盛摇了摇头,膝盖处就传来针扎般的痛楚,果然是娇贵了啊,要知道当年他可是能一动不动地跪上一夜,连惯爱挑刺的陈贵妃都说不出话来。   “那老奴先去复旨了。”林盛打小就跟在齐元帝身边,自然知道皇帝对魏王不仅不像传闻中的那样不喜,反而比其他几位皇子更看重几分。也不知道王爷做了什么,惹得陛下恼了他。林盛心下好奇,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   林盛进去回话了,剩下的两个小太监也离开了,大冷的天儿,只剩魏王父子杵在外面,一跪一立。   “宇儿,过来。”魏王朝荀宇招手。   荀宇走过去,想了一下,跪在魏王的旁边。   魏王摸了摸他冻得通红的鼻尖,问道,“冷吗?”   荀宇摇头,抬头同样问道,“父王冷吗?”   “父王也不冷。”魏王对上小孩盛满关心的,不掺一丝杂质的眼睛,脸上露出一抹轻松的笑意。   林盛进去一刻钟了还没出来,魏王知道皇帝是不会见荀宇的了,连胡氏的侧妃之位应该也黄了,虽然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可看到小孩乖巧的陪自己跪在这里,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宇儿,父王恐怕不能立你生母为侧妃了。”魏王突然开口。   天气太冷,荀宇浑身的血液都被冻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魏王说的话,“陛下不准吗?”   “嗯。”   听到魏王开口,荀宇才知道自己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了,他忽然想起魏王跪在这里的原因,“父王是因为这个才被罚的吗?”   “……嗯”魏王犹豫了片刻,轻轻点了点头,“宇儿会怪父王吗?”   荀宇摇头,不过他娘应该会的吧,昨天有多希望,今天就有多失望。   魏王也有些失望,他以为听了这些,荀宇要么感动的痛哭流涕,要么对他产生怨怼,怎么都不应该是这样一副面无表情,甚至是无动于衷的样子。   据暗卫回报,他这个儿子可是十足的孝子,对胡氏进退不敢违逆。受了近十年苛待,那女人昨晚不过一席鬼话就哄得他以头抢地,恨不得为她肝脑涂地,所以他才嫌他蠢。   现在看来,要么荀宇是真傻,不知道侧妃和侍妾相差有多大,要么就是他看走眼了。直觉告诉魏王,应该是后者。   他就说么,他的儿子,即便是野生的也不应该是小白兔。   ……   “王爷,您就进去说句软话吧,陛下嘴上不说,心里还是疼着您的。”   林盛苦着脸道,向来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皇帝再不消气,他手底的太监宫女就要被贬完了。   魏王接过林盛手中的大氅,不顾荀宇的微弱的挣扎,把人从头到脚包起来,才腾开手对林盛笑道,“多谢林公公美意,只是父皇命本王跪在外面,没有他的口谕,本王却是不敢起的。”   “哎。”林盛扫了一下拂尘又急冲冲的小跑回去了。   魏王望着林盛的背影,感叹他一把年纪,腿脚还挺伶俐,忽然背上一沉,原来是荀宇解下大氅披在了他身上。   “父王不冷,你自己披着。”魏王正要解下来,却被荀宇抓住了手,小孩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魏王只好讨饶,“好好好,宇儿和父王一起披。”   魏王将荀宇搂在怀里,大氅够宽,刚好裹住两人,他将小孩的手放在手心揉搓了一会儿,见不管用,最后放进了胸膛里。   冰凉的手遇到温热的胸膛,两人都震了一下,荀宇想抽出来,却被魏王按住了,“小心留下冻伤。”   荀宇想起往年冻疮发作时的痛痒难耐,也不敢动了,他把下巴放在魏王的肩膀上,看着东方的光亮,“太阳升起来了。”   “嗯。”魏王朝他望向的地方看了一眼,应了一声。   “……”   ——至少在这一刻,他们是彼此温暖的。    第6章 六只小傻瓜(修)   腊八这天,京城下起大雪,雪花扬扬洒洒,很快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   荀宇探出手,雪花落在他掌心,又马上消融,只留下微微的凉意,这感觉十分新奇,他们从前住的地方是没有雪的。   下人们已经开始清扫道路,杂乱的脚印踩在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荀宇试探着迈下台阶,脚轻轻踩下,慢慢陷进蓬松的雪地里。   “嘎吱——”   再走一步。   “嘎吱——”   他眼睛里闪烁着愉快的亮光,连苍白的脸色都红润了几分。   “殿下您怎么出来了?”一个圆脸小太监提着食盒快步走过来,半拉半扯的把荀宇拽回屋里。   他放下食盒,关好门窗,一脸严肃的看着荀宇,“殿下,您这样是不对的。”   小太监看起来十二三岁的样子,差不多比荀宇高上一头,脸上还带着明显的稚气,应该是一个刚上岗的新手。   “太医说了,您要卧床休息,要按时吃药,不能劳累,不能受凉,不能吃辛辣之物……”小太监吧啦吧啦背完医嘱,鼓着腮帮子朝荀宇控诉道,“您说说您都犯了多少条,熬夜读书,把药倒掉,偷吃辣干……现在还出去吹风。”   “苏禾——”荀宇突然出声,脸上也是一片严肃。   正掰着指头数落的起劲儿的小太监一下子怂了,偷偷瞅了眼看不出喜怒的荀宇,心里“咯噔”一跳,正要请罪,就听荀宇道:“你说得对,可是一直躺在床上骨头都酥了。”   “那您也不能往外跑啊,还不喝药。”苏禾一边用脚尖在地上画圈儿,一边小声嘟囔着,显然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所以我说你是对的呀。”   荀宇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笑意,苏禾终于明白自己被耍了,瞟向荀宇的目光顿时带了哀怨,“您可吓死我了。”   “那就喝碗粥压压惊吧。”荀宇打开食盒,将粥分成两碗,推到苏禾面前。   “奴才不敢。”苏禾连连摆手,他只是性子活泼,不是不懂规矩,这粥是陛下赐给王爷,王爷又赏给主子的,借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吃。   “不碍事。”荀宇知道他在想什么,“陛下赐粥,就是为了与民同乐,再说粥这么多,我一个人吃不完,不就辜负了陛下的心意了么。”   原来还能这么理解啊,苏禾不觉明厉,一脸崇拜的望着荀宇。   “坐吧。”荀宇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天知道他是胡诌的。   “可是——”   见他又要拒绝,荀宇抚着额头,直接道,“你站在那里晃得我头晕。”   “哦。”一听这话,苏禾果然立马坐了下来,只是委屈的小声辩解,“我明明没有动啊。”   荀宇:……   论一个较真小太监的魔性。   *   “有这么好喝吗?”荀宇看着苏禾咕噜咕噜把一碗粥喝了个底朝天,还意犹未尽地吧唧吧唧嘴。   “嗯。”苏禾心满意足地点头,他估计是第一个喝过御赐腊八粥的奴才了,殿下果然最好了。   “真的吗?”荀宇怀疑道,又尝了一勺,感觉很平常啊,米煮的有点烂,八宝都融在了一起,唯一的特色大概就是太甜了,像是打死了卖糖的。   “嗯嗯。”苏禾重重点头。   “那这碗也给你吃?”荀宇倒不是故意逼人吃他剩下的,只是觉得倒掉可惜了。   “殿下不吃了吗?”苏禾压根没想那么多,更何况对很多下人来说,能吃主子的剩饭是一件极有面子的事,这说明你在主子跟前受宠、得脸。   “太甜了,腻得慌。”荀宇摇头。   “啊?”苏禾奇怪居然有人不喜欢吃甜。   这年头制糖技术落后,糖价居高不下,能敞开肚皮吃糖的人家还在少数,有钱人家会用蜂蜜来提味,穷人家就用麦芽糖解解馋,断没有嫌腻的道理。   对此,荀宇只能说口味不同。   不过苏禾的好奇也就是那么一瞬间,眨眼便忘了。他哼哧哼哧几口,又是一碗粥下肚,摸摸鼓起来的肚子,满足道,“好饱。”   “是太多了。”荀宇赞同,突然想起胡氏那里,“我娘那里送去了吗?”   “早送嗝——过去了。”苏禾打了个饱嗝儿,边收拾碗筷边道。   “那就好。”荀宇点头,“我娘看起来怎么样了?”   苏禾顿了一下,摇头,“奴才没见到夫人,听小荷姐姐说还不见好。”   小荷是胡氏的大丫鬟,原名玉桃,因为冲撞了胡氏的“桃”字,“玉”又和荀宇的“宇”同音,于是改成了小荷。   “哦。”荀宇食指微屈,指节轻敲着桌子,“那我还是过去看一眼吧。”   “不行——”苏禾尖利的声音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见荀宇看着他,连忙补救道,“奴才的意思是,怕您见了风病情再加重,呸呸,我是说您现在还没好全,万一把病气过给了夫人,不是——”苏禾颠三倒四地劝着,急的冷汗都出来了。   “呵呵——”荀宇轻笑出声,“既然这样,那我还是改天再去。”   “嗯。”苏禾重重点头,咧着嘴露出两颗小虎牙。   果然是被吓狠了,荀宇想道。   ————   再说那日,林盛进去后不久便传来了皇帝的口谕,让魏王归家自省,荀宇还以为是皇帝妥协了。没想到他们前脚回府,后脚宣旨太监就来传旨,将丞相的嫡女赐给魏王做侧妃,还赐了封号“玉”。   宣旨太监传完旨意就走了,留下的众人,除了魏王和几个小孩,所有人都脸色大变。   按大齐律,一个王爷可娶一正妃两侧妃,纳婢妾若干。正妃和侧妃是皇室正经承认的媳妇儿,生前上玉牒、入族谱,死后葬皇陵,享宗庙祭祀。侍妾不能上皇家玉牒,不能教养子女,贱妾通房还可随意发卖,两者相比,可谓天壤之别。   现在皇帝下了旨,侧妃之位板上钉钉,如果魏王不能更进一步,胡氏这辈子就只能做个没名没份的侍妾了。要是一开始就没有指望还好,有了希望却又眼睁睁看煮熟的鸭子飞了,胡氏的心像被猫狠挠了一把,一口气没缓上来,晕了过去。   有她在前,其他人的表现倒是不显眼了。   王妃咬着牙僵笑,丞相的嫡女,给王爷做正妃也绰绰有余了。   自谢、陈两家覆灭以来,世家渐渐没落,寒门子弟开始冒头,此消彼长之下,世家的日子越发难过了。   王妃的娘家就是这么一个中等世家,因为跟皇室联姻,堪堪保住面上的荣光。她以前看不上柳氏的寒门出生,是因为齐元帝明令“武将不得干政”,可丞相却是文官之首,是帝王之下第一人,他的女儿进了王府,王妃只觉得睡觉都要不踏实了。   不仅王妃难过,柳侧妃心里也苦。   她知道王妃一直鄙视自己娘家暴发户、没底蕴,不过她从来都不放在心上。自家事自家人知道,人么,过得痛快就好,要是真像王妃他们那样——都到了卖女吃饭的地步了,还舍不得脸上那张皮,才真的可怜。   所以,柳氏从不觉得她比王妃差了什么,顶多是没能先遇到王爷,才屈居侧妃之位。可现在突然来了个后台比她大的,年龄比她小的,连位分都压了她一头的女人,她怎么能不气苦。   好在还有个更倒霉的,柳侧妃瞥了眼瘫在地上的胡氏,心里总算好受些。   在这一点上,柳氏和王妃总算心有灵犀一点通了,虽然胡氏上位对她们更有利,可一想到要和一个下贱的奴婢(王妃)/粗鄙的农妇(柳氏)平起平坐,二人心里就跟吞了只苍蝇似的恶心,如今算不算因祸得福。   在场最淡定的女人应该是李氏了,反正无论侧妃是谁,都不会是她。李氏静静地接旨,静静地退出大殿,跟在抬着胡氏的小轿后面,静静地看着他们进了扶云院。   “胡姐姐也怪可怜的。”李氏拢紧披风,双手插在袖筒里,轻柔的声线里带着一点怜悯。   倒是李氏旁边的丫鬟撇着嘴,幸灾乐祸的说道,“她那是活该,让她昨天嘚瑟,现在该她唤您一声姐姐了。”   王府后宅里,品级不同的,品级高的当然为尊;同一品级的,有封号的为尊;没有封号的,先入府的为尊。   胡氏要是成了侧妃,自然比李氏贵重的多。现在嘛,她还没给王妃敬茶,连侍妾都不算,李氏自然当的起她一声姐姐。   “那夫人我们今天还去‘拜访’她吗?”小丫鬟刻意咬重了拜访二字。   “去,既然约好了,当然要去。”李氏点头,扶着小丫鬟的手臂迈过拱门的门槛。   “到时候,奴婢要好好看看那女人的脸色。”小丫鬟不怀好意地笑道,“只希望她别又晕了,又不是什么千金小姐,装哪门子身娇体弱。”   “你这个促狭鬼。”李氏摇头失笑,没有计较丫鬟的口无遮拦。   “……”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伪更哦,傻落昨天太困了,把写了一半的存稿点成了发表,现在补了后半段。 有花花和建议的小天使们请冒个泡哦,一个人玩耍的傻落哭唧唧:( 最后,祝小天使们看文愉快。 第7章 七只小傻瓜(修)   且说胡氏昏倒后,很快就醒来了,只是觉得丢了脸面,才一直装晕。好不容易回到扶云院,正要出一口郁气,王妃便派人来传话。   王妃的意思是:既然胡氏封不了侧妃,扶云院再给她住就不合适了,秋风院和洛水院,让他们母子随便选。此外,王妃还裁了柳氏身边大半的下人,毕竟一个侍妾,最多配一个大丫鬟两个小丫鬟并两个太监,刚好是侧妃的一半。   在外人看来,王妃的安排合情合理,再妥当不过。胡氏却觉得她们是落井下石,一口腥甜涌上来,又昏了过去。   传话的人还等着给王妃回话,只好把目光看向荀宇。   荀宇也不为难他们,直接选了较为宽敞僻静的洛水院,下人们愿意留下的就站在一边,不愿意的就跟着他们走。   站出来的人不多,胡氏那边只留下一个小丫鬟和一个小太监,荀宇这里四个走了仨,只剩下一个圆脸的小太监,正是苏禾。   既然已经决定好了,荀宇也不拖拉,他们昨天才住进来,也没什么好收拾的,直接带着几个下人去了洛水院。   洛水院果然够宽敞,整座院落分为东西两个院子,都是前后两进,中间用一堵墙隔开。东边的院子比较大,应该是主院,留给胡氏住。西边的院子虽然小一点,却长了许多上年份的老树,而且后院里还有一个小湖,如今湖水结了冰,许多麻雀落在上面,叽叽喳喳的叫着,看起来颇有几分野趣。   荀宇转了一圈后,先让人燃起碳火去潮,再把要住人的地方洒扫一遍,等收拾的差不多了,才去扶云院将胡氏接过来。   胡氏一直到晚上才转醒,看见陌生的住处还有伶仃的几个下人,捂着胸口直喘气儿。   *   荀宇等胡氏开始夹菜,才拿起筷子,洛水院没有厨房,大厨房送来的菜已经凉透了,胡氏来回扒拉几下,突然摔了碗,紧接着掀起桌布,短促的“哗啦”声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下人全都吓蒙了。   荀宇坐在她对面,一时避闪不及,被飞起的羹汤饭菜、碗碟盘筷砸了个正着,左眼角靠近太阳穴的地方瞬间红了起来,汤水顺着鬓角流下,油渍浸透了衣服,整个人狼狈不堪。   “殿下——”   苏禾是最先反应过来的,惊呼一声,跑到荀宇身边,小心地替他擦着身上的脏污。   “夫人息怒。”   其他两人这才清醒过来,连忙跪下收拾。   胡氏只是盯着荀宇,不说话。   “都下去吧。”见他们弄得差不多了,荀宇接过苏禾的帕子,一边擦手一边道。   跪着的两人看了眼胡氏,见她没有发话,就悄悄退了出去。   “你也出去吧。”荀宇对一旁的苏禾说道。   “可是——”苏禾一脸担忧,最后在荀宇不容拒绝的目光下,不情愿的出去了。   *   “娘。”荀宇唤了胡氏一声。   “不要叫我娘,奴婢一个小小的妾氏可当不起大殿下的娘。”胡氏话中带刺,嘲讽地说道。   “……”   荀宇跪下,刻板道,“您永远是儿子的亲娘。”   胡氏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那你说说,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荀宇略过荀康的那段不提,直接讲到陛下不准,魏王请封不成,父子两人在御书房外长跪,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就这样?”   胡氏听到魏王为了她长跪不起时,心跳了跳,正要听后文,荀宇就闭上了嘴,有些失望地皱起眉头,过了一会儿,眼睛突然一亮,兴奋地站起身,“既然王爷肯为我求情,就说明他也不愿意娶那个丞相的女儿,你去求王爷让陛下收回圣旨。”   荀宇的肩膀抖了一下,抬起头时脸上又是那一副呆愣样儿。   “陛下的圣旨已下,是不可能更改的。”   胡氏大概也觉得不太可能,只斜了又低下头的荀宇一眼,“唔”了一声坐下,没再说什么。   今天跪得太多,荀宇觉得不仅膝盖疼,胃疼,连头都昏沉沉的钝痛起来,正想着要不要告退,胡氏便又开口了,“既然不能阻止王爷娶她,那就想办法让她嫁不进来,宇儿,你说有没有道理?”   “……”   过了好一会儿,荀宇才理解她话里的意思,微微瞪大眼睛。   “娘跟你说话呢。”胡氏正陷在不可遏制的狂想里,见荀宇不答话,抱怨一句,道,“皇家肯定不会要一个坏了名声的女人,我们可以……”   她的眼睛因为兴奋充血变红,疯狂、狰狞的光芒来回变换,看得荀宇心惊肉跳。   他缓缓摇头,“不行。”   “——”胡氏畅想着整个王府的人都跪在她面前喊侧妃娘娘,而魏王就站在她身边。   美梦正酣,却忽然被荀宇打断,她的目光像利箭一般,狠狠射向荀宇,“为什么不行,你这个废物,难道要我一辈子做个捧人臭脚的贱婢吗?你不要忘了,我做不了侧妃,你就是婢生子,到时候有谁会看得起你——”   荀宇捂住胸口,手缓缓收紧,额头上的冷汗流下来,好像在忍受巨大的痛楚。   “丞相府,我们惹不起,连父王,都惹不起。”   荀宇说完,人就倒了下去,好像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   胡氏却没有注意到,她一边知道荀宇说的是对的,一边又觉得不甘心,两种感情像水火一样不停地在心里翻滚煎熬。   “啊——”   胡氏疯了一般的往外发泄,在破坏了一切能破坏的东西之后,扑在荀宇身上捶打着。   苏禾冲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么一幅画面。   *   第二天,洛水院的两个主人都对外称病了。   魏王命人给洛水院的西院辟了小厨房,银钱用度一律从他的私账上走,接下来的几天,各种赏赐更是如流水一般送进了西院。   整个府里的下人都知道大殿下受宠了,连苏禾出门时都有人时时供着,让他好不得意。   ————   “殿下——”   荀宇听到苏禾的喊声,摇了摇头,才从回忆里抽出身来。   “怎么了?”   “王爷派易管家送了东西过来,殿下要不要看一眼?”苏禾嘴上虽然这样问,眼睛里的好奇却快溢出来了。   “让人进来吧。”   易管家就是荀宇入府时为他们引路的那个人,当时荀宇以为他是普通的下人,后来才知道他曾是魏王手下的裨将,从战场上退下来后,就四处为魏王打理产业。他一年大多数时间是不在王府的,荀宇进府的时候,他才刚回京。   魏王让易管家去门口迎荀宇母子,可谓是十分看重他们了。   当然,最后一句话是苏禾在报告完易管家的生平之后,自己总结出来的。   荀宇倒是无所谓,他只觉得这位易管家处事周到圆滑、滴水不漏,不像是当兵的。   *   “这是上好的山参,这是蜀地的锦缎,这是东海的明珠,这是蓝田白玉,这是西域的香料,都是皇家贡品,是王爷特意为殿下挑出来的。”易管家见荀宇没有说话,指着一件狐裘继续道,“这是用塞北雪狐的毛皮制成的,王爷攒了许多年,只得了这一件。”   “哦。”荀宇摸着光滑细密的毛皮,点头,的确是好东西,“替我谢谢父王。”   “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易管家的脸色好像有些一言难尽。   *   “天哪,殿下,这么多宝贝,都是我们的了。”   早在易管家打开箱子的时候,苏禾的舌头就被叼走了,现在好不容易找回来,仍不可置信道,“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荀宇笑着摇头。   “嗯嗯。”苏禾右手摸摸蓬松柔软的狐裘,左手蹭蹭晶莹璀璨的珍珠,怎么都看不过瘾。   按理说,苏禾这些天跟着荀宇也见过不少好东西了,不该这么没出息,可是他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小癖好:那就是见了一切亮晶晶,毛茸茸的东西都走不动路。   “除了这件狐裘还有山参,其他的都送到东院去吧。”荀宇随意的说道。   “啊?”苏禾立马耷拉下了脑袋,指着一匣子珍珠道,“都要送过去吗?”   “你喜欢的话,就留下几颗玩。”   荀宇皱了皱眉,这些珠子穿孔的时候都打上了贡品的标记,不能毁坏、不能变卖,除了把玩送人就没什么用了,哦,也许还能做个装饰用。却没想到苏禾会喜欢。   “谢谢殿下。”苏禾高兴地扣下一半,偷偷瞄了荀宇一眼,又拿出一颗,再拿出一颗……   苏禾心虚地将少了大半珠子的匣子放回箱子里,看到锦缎又是一脸肉疼,“这个也要送过去吗,这是蜀锦啊。”连王妃也只得了一匹的蜀锦啊!   “留着做什么?”荀宇奇怪的看了他一眼,“难不成你会做衣服?”   “不会。”苏禾丧气地摇头,虽然这样,他还是有点不甘心,“早知道,就多留几个人了。”   他们搬到洛水院的第二天,王妃就补充了人手过来,荀宇嫌吵,只留下一个厨娘,苏禾为此还高兴了半天,现在倒是难办了。   “那这些玉件、香料,您都不喜欢吗?”   苏禾还是不死心,总觉得就这么送给东院,太亏了。不知道何时,他已经把东西院彻底的分开了,连殿下好像也在纵容。   “不喜欢。”荀宇干脆地摇头。   “那您喜欢什么啊。”这些天王爷送过来好些东西,好像没一件能让殿下动容的。   “这个——”   荀宇轻轻掂量着从箱子角落抽出的一袋金豆子,拈出一粒,在指腹间摩挲着。   “……”   ————   “喜欢银子吗?”   听了暗卫的话,魏王撑着下巴,喃喃道。   “既然宇儿喜欢银子,你下回就多送些银子过去。”   “是。”回话的正是易管家。   “……”    第8章 八只小傻瓜(修)   荀宇好多年没生过病了,这一病,反反复复、拖拖拉拉了十几天,直到小年前才好利索。   荀康是第一个上门的人。   腊月二十三,皇帝封笔、官员放假,他终于不用再去尚书房了。   小胖子一脸劫后重生的表情,让站在荀宇身后的苏禾忍不住偷偷地笑,二殿下实在太好玩儿了。   “今天德胜楼出了新品,小宇陪我一起去试菜吧。”   小胖子说着还吞了吞口水,显然是想到了什么好吃的。   “德胜楼啊!”苏禾一听德胜楼,眼睛立马亮了,“殿下,是德胜楼哎。”   “嗯。”   这些天,魏王每天都会抽空来陪荀宇用膳,多数时候都是大厨房准备饭菜,偶尔也会让小厨房凑合一顿。只不过,不管哪里备菜,都是一水儿的清汤寡水。荀宇一向无辣不欢,这样吃上几天,舌头都快尝不出味了。   一日席间,他无意朝苏禾抱怨了一句,第二天桌上的菜就全换了。虽然还是以清淡为主,却十分鲜美,尤其是那鱼汤熬的浓而不稠,鲜而不腥,一口下去恨不得吞了舌头,后面这句万金油是苏禾扫底的时候自己加的。   荀宇一开始以为是大厨房换了师傅,后来才听易管家说,是魏王特意去德胜楼订的。   从那之后,苏禾除了高兴王爷对自家殿下的宠爱之外,最心心念念的就是德胜楼的那一口吃的了。为此,还特地跑去打听德胜楼的消息,在知道一顿饭至少要十几两的时候,还狠狠难过了几天,惹得荀宇都想请他一顿了,不过到底没舍得。   虽然,他也挺想吃的。   “谁请客?”荀宇不顾苏禾一脸激动,正经问道。   “啊?”荀宇张着嘴巴,难以置信地看着荀宇: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荀宇淡然地回望着他。   “当然,当然是我了。”   荀康结结巴巴道,被荀宇这么一看,他觉得好像是自己太大惊小怪了。   “嗯。”荀宇点头,“那我们走吧。”   “……”   ————   “见过大殿下。”荀宇一进雅间,就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向他行礼。   “这是?”荀宇疑惑地看向荀康。   “他就是我和你说过的明觉,陆明觉。”荀康介绍道。   “陆公子不必多礼。”荀宇回礼道。   “殿下叫我明觉就好。”陆明觉再还礼。   “哎呀,我说你们就不要客套来客套去了。明觉比我们大几岁,小宇,你不介意他也这样叫你吧?”小胖子荀康夹在两人中间抱怨道。   荀宇摇头。   荀康又看着陆明觉,见他皱眉,解释道,“我们是出来吃饭的,你老是殿下殿下的叫不就暴露了么?”   “好了,小二上菜吧,另外给他们在大堂也安排一桌。”因为今天出的都是新菜,荀康也就没点,直接每样都来一道。   “多谢公子。”荀康和陆明觉的小厮一看就是熟练工,一声“公子”叫的干脆利落,苏禾抖了个机灵,也没拖后腿,在荀康的赞许下,喜滋滋地退了出去。   包厢里一下子少了三人,瞬间宽敞许多,火盆烧的旺旺的,不久便驱散了浑身的寒意,荀宇躺了半个多月的骨头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不想说话。   陆明觉也不是话多的人,所以整个屋子里只有小胖子一个人说得起兴。   从德胜楼的千层糕说到栗子糕,松鼠鱼说到佛跳墙,冬瓜盅说到羊肉汤……从荤到素、从汤到菜说了半天,发现没人理,最后突然提议道,“我们吃完饭去梨园听戏吧,赵家班新来了个台柱,长得可好看了。”   “……”   这风云突变的画风,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   “很漂亮?”陆明觉突兀地开口。   “是啊,那位姐姐真的非常漂亮,虽然我听不懂她唱什么,不过声音真的特别好听……”   小胖子这文采也是没救了,翻来覆去就“好看”、“漂亮”几个词,顶多再加一个“真的”强调一下,配上他一脸梦幻痴迷的表情,活脱脱一个草包小·色·狼。   “那还真得去看一眼了。”陆明觉眯着眼睛说道。   “好啊,明觉你一定不会失望的,昨天我和舅舅去的时候人太多,只在台下打赏了银子,都没能上前和美人说上话。”小胖子说完,又看向荀宇,“小宇,你也一起去吧。”   “嗯。”   荀宇看着笑的眯缝了眼的荀康,默默低下头。   “菜齐喽,各位客官请慢用。”   “快吃,吃完我们赶紧去,别耽误了场子。”小胖子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催促着。   陆明觉瞥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夹菜,细嚼慢咽。   “小宇,你快点啊,要迟到了。”   荀宇:……   果然,美人比美食更不可辜负吗?   ————   “都怪你吃那么慢,现在迟了吧。”荀康八字眉倒立,自觉很有气势的朝陆明觉嘟囔着,却不知道他皱在一起的胖脸像一个捏多了褶子的肉包子,可爱有,滑稽有,就是没气势。   “好,是我的错,悦悦你别生气了。”陆明觉哄着人安慰道,“这不是还有地方空着吗。”   “别叫我悦悦——”荀康瞪了陆明觉一眼,看荀宇他们没注意这边才松口气。他一直不喜欢这个小名儿,觉得太女气了,偏他娘非说寓意好,在家里叫个不停,这也罢了,陆明觉居然敢在外面叫。   再看坐的这破地方,气不打一处来,“你还好意思说有地方,这地方能看到啥,连根头发丝都看不到。”   其实还是能看到的。   只是这话陆明觉没敢往出说,见荀康真恼了,连忙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真的?”荀康一脸怀疑。   “真的,我保证。”陆明觉一脸诚挚。   “信你一回。”荀康咧开一个笑,没等陆明觉松口气,就转过头伸长脖子使劲儿往台上看。   陆明觉:……   *   “这就是你说的办法?”   小胖子站在戏院后面的围墙下,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   “嗯。”陆明觉撩起衣摆别在裤腰里,“我先过去,再在对面接你们。”   说罢,陆明觉踩着他小厮前屈的腿,蹬了一下他交叉的手,轻松地翻了过去。   “我先来,我先来,小宇,等我过去接你。”小胖子觉得很新奇,学着陆明觉的样子,踩腿蹬手,然后——就挂在了墙头上。   “康康你跳吧,我接着你。”陆明觉在下面张开手臂。   “不要,太高了。”小胖子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刚才在下面还不觉得,现在才发现这墙真高啊,趴在上面看底下眼睛都是晕的。   “呃——”陆明觉怎么也没想到还有这一茬儿,看小胖子委屈的挂在墙上,忍笑道,“康康你是要骑马做将军的人,怎么能怕高。”   “这怎么能一样?”小胖子愤愤地辩驳,心里却在想父王和舅舅真的不怕高吗?   “你闭着眼往下跳,我肯定不让你摔着。”陆明觉看小胖子被寒风吹的鼻尖发红,瑟瑟发抖,也不开玩笑了。   “不,啊——”   小胖子正要摆手拒绝,身子一个前倾,掉了下去。   荀宇一脸惨不忍睹,深觉跟小胖子出来是个错误的决定,不过现在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哎,小宇,你怎么下来的?”小胖子受惊地趴在陆明觉怀里,一抬头发现荀宇已经落在他眼前了。   “跳下来的。”荀宇拍着手上的土道。   “哦。”小胖子一脸崇拜的看着他。   “……”   “扑通——”   “扑通——”   连着两声响起。   “你怎么过来了?”荀宇和荀康齐声道。   “奴才不放心公子。”苏禾挠着头傻笑,小胖子的小厮默默站在他身后,点头。   “那墨羽怎么办?”墨羽就是陆明觉的小厮。   陆明觉拍着荀康的肩膀,朝墙外道,“墨羽,你去一茗阁坐一会儿,待会儿我们去找你。”   “是。”少年的声音隔着墙传来。   “那我们快走吧,”荀康右手拉着荀宇,左手拉着陆明觉,走了两步,才问道,“你们认得路吗?”   “……”   *   几人找了半天,还是荀康一眼看到了还穿着戏服的旦角,却见她正跪在地上哭求,一个锦衣公子抬起她的下巴,一脸馋涎,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狗腿子造势,赵班主先是恶狠狠的瞪了那女子一眼,又一脸谄媚的朝那公子赔笑。   随后,不知那纨绔说了什么,他身后的两个跟班狞笑着上前拉扯女子,那女子不住地往后倒退,最后还是被抓住了,她满脸绝望地闭上眼,张开嘴正要咬下…… 作者有话要说:  小胖子:小宇,我们去浪呗。 荀宇:谁掏票票? 小胖子:我是大佬不差钱儿 陆明觉:悦悦,算我一个⊙▽⊙ 小胖子:滚>3< 第9章 九只小傻瓜(修)      “住手——”   荀康一声高喝,吓了那纨绔公子一跳,他恼羞成怒地叫骂道,“哪个不长眼的敢坏小爷的好——”   话说到一半,待看清来人时,他立马转了音,“原来是大殿下啊,哦,不对,现在应该是二殿下了,听说你父王刚找回个儿子,宠得厉害,你没哭鼻子吧?”   “闻道远,你——”荀康愤怒地指着他,气的说不出话来。   “闻公子请慎言。”陆明觉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利光。   “呦,还真是护主啊。”闻道远不屑地瞥了眼陆明觉,哼道,“本公子今天还有事,就不奉陪了。”说完,一挥手,“招财,进宝,我们走。”   “慢着,你要走可以,把人留下。”荀康指着被招财、进宝架着的女子说道。   “你说他啊。”闻道远摸着下巴打量了荀康一眼,“没想到殿下也好这口,不过——”他的目光落在荀康身上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好像纵欲过度的眼底露出一丝淫·邪的笑,“不过这小戏子是我先看上的,等我玩腻了再送给你,就当是我这个小舅舅送你的改口礼。”   “呸,你给谁当舅舅呢。”荀康恶心地啐了他一口,他早就听说闻道远仗着他爹是丞相欺男霸女,只是丞相势大,告官的苦主都被压下去了,才让他越来越嚣张。   “给你啊。”闻道远一脸得意,“等我姐成了魏王妃,我就是魏王的小舅子,你不就是我的大外甥了么。”   “你姐姐不过是个侧妃——”荀康被他气懵了,都开始胡言乱语。   “侧妃又怎样,那也比你娘的分位高——你居然敢打我?”闻道远吐出一口血沫,恶狠狠地朝旁边的两个人道,“你们这两个废物,就眼睁睁看本公子被人打吗?”   我们这不是还抓着人呢么?招财、进宝郁闷地放开手里的小戏子,一左一右挡在闻道远身前,摆开进攻的姿势,就等他一声令下。   “咳,看在我姐夫的份上我今天不和你计较。”   闻道远握着拳轻咳一声后,踢了离他最近的招财一脚,“蠢货,还不带了人走。”真以为他傻啊,三个人打五个人,是个长脑子的就知道不能干。   原以为逃过一劫的小戏子,在招财、进宝再次逼过来的时候,慌不择路的往前跑,一头撞在了荀宇身上。   “殿下,你没事吧。”苏禾忙慌地扶住荀宇,上下查看着。   “没事儿。”荀宇站稳后摇头。   “殿下,求您救我。”小戏子突然出声惊住了所有人。   闻道远:这位殿下,我怎么没见过。   小胖子:我的小姐姐去哪里了,这位哥哥你是谁?   荀宇,“你见过我?”   小戏子摇头,红了眼眶道,“求殿下救救我,奴愿意给您当牛做马。”   “……”荀宇握着拳头思量着什么。   见小戏子在他这里一脸苦大仇深,在别人那里就是梨花带雨,闻道远深觉自己被鄙视了。再仔细端详荀宇一眼,发现京城里没这号人物,嗤笑道,“现在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叫殿下了吗,要知道冒充皇族可是死罪。”   苏禾突然冲出来,怒道,“大胆,我家殿下是魏王长子,正经的皇子龙孙,你敢如此放肆,莫不是藐视皇族。”   闻道远愣了一儿会,才发现自己居然被一个下人的气势唬住了,顿时气急败坏,“哪里来的狗奴才,居然敢教训本公子,魏王长子怎么了?魏王长子——”   “你说他是魏王长子?”闻道远突然睁大了眼睛,连招财、进宝,小戏子还有那位一直缩在一边的班主都不约而同地看向荀宇:原来这就是大殿下啊!   传说,魏王寻回了流落在外的大殿下。   传说,魏王为大殿下建了一座金为瓦玉作墙的院落。   传说,魏王为了给大殿下的生母请封,在御书房跪了一天一夜。   传说,魏王在德胜楼等了三个时辰,就为给大殿下带一碗新鲜的鱼汤。   更有传说,魏王派人挖千年的人参给大殿下补身体,亲自猎塞北的雪狐给大殿下做狐裘,还寻了南海的龙珠送给大殿下弹珠子,甚至取东海的鲛绡让大殿下撕着玩儿……   传说,魏王要立大殿下为世子。   ……   于是,在荀宇不知道的情况下,整个京城都是他的传说了。人们都想见见这位传闻中的大殿下,只可惜魏王护得紧呐,这么一来,大家倒是更好奇了。   “你说他是大殿下,有什么证据?”闻道远还是不死心,胡搅蛮缠道。   “他是我大哥,还需要什么证据,要不要我请父王来告诉你?”   荀康已经从漂亮姐姐变成漂亮哥哥的噩耗中走出来,闻言,挑眉冷笑。   “你——”闻道远恼怒,却还是僵硬地扯了下唇角,“二殿下说笑了,怎么敢劳烦王爷。”说完,他朝荀宇行了一礼,“大殿下。”   闻道远能为非作歹这么久,除了有个丞相老爹罩着外,还有就是他非常识时务,知道哪些人惹不起。   “嗯。”荀宇眼皮都没有撩起,用鼻子哼了一声。   闻道远被他的轻慢气笑了,眯眼道,“虽然您是大殿下,可这小戏子是我先看上的,您不会仗着身份跟我抢吧。”   小戏子紧张地看着荀宇。   荀康扯着他的衣角。   “会的。”荀宇一本正经地点头。   “噗——”   小胖子乐出声,陆明觉眼中也闪过一丝笑意,苏禾崇拜地看着自家主子霸气侧漏。   小戏子则是深深地松了一口气,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他赌对了。   “大殿下还是再考虑考虑吧,何必为了个戏子伤了我们——我们之间的感情。”   闻道宇本来想说“我们甥舅之间的感情”,只是不清楚荀宇的深浅,万一他在魏王面前告上一状,他姐就难做了。   “我们之间有感情吗?”荀宇歪着头疑惑道。   “噗嗤——”小胖子又笑场了,见大家都看着他,连忙摆手道,“你们继续,你们继续。”   闻道远咬牙:“大殿下是打定主意要多管闲事了?”   “嗯。”   荀宇淡淡点头,紧了紧身上的狐裘,雪白的皮毛裹在他身上,衬得他肤白如玉,出尘似仙。   荀康几乎看呆了,之前怎么没发觉小宇这么好看?   荀宇的五官当然没有变,只是他病着的大半个月,天天好菜好药吃着,人虽瘦了,精气神却养回来了。最关键的一点是,他捂白了,所谓“一白遮百丑”,更何况他还不丑。   荀康还在这边胡思乱想,那边闻道远已经暴跳如雷,“大殿下,你有种。”   不过这六个字,他咬的牙齿都嘎嘣响。   “我们走着瞧。”   正当荀康一脸警惕的防着他时,闻道远带着人转身走了。   荀康茫然地问,“就这么走了?”   陆明觉:“嗯。”   突然发现了一个字说话的魅力。   “他真就这么走了?哎,小宇,你怎么了?”   “……”    第10章 十只小傻瓜(修)   洛水院西院。   “王院正,我儿的病?”   魏王拨开荀宇被汗水濡湿的鬓发,担忧道。   王太医任太医院院正十多年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奇怪的病症,这位殿下脉搏平稳、气血通常,却浑身盗汗、昏迷不醒,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要是平时他早就上前研究一番了,可现在有魏王这座杀神盯着,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胡诌,“应该是大殿下之前的风寒还没好利索,今天突然受了劳累,才会——”   “受了劳累?”魏王疑惑,看向站在一边大气不敢出地荀康,“你们今天出去都干了什么,竟把你大哥累的昏倒?”   “我,我们——”   小胖子也很冤啊,荀宇帮他气跑了死对头闻道远,自己正要拉着他感谢一番,没想到他突然昏倒了。   现在魏王一上来就质问,小胖子觉得自己的小心肝受到了伤害,一时低着头讷讷不语。   眼看气氛尴尬了起来,一旁的王妃体贴的说:“王爷,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还是先让太医先给宇儿开药吧。”说完,还隐晦地瞥了柳侧妃一眼。   牵着荀康的柳氏不雅地翻了个白眼儿,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点着他的脑门儿。   小胖子委屈地捂着额头:他只是好心带荀宇出去玩儿,怎么大家都怪他,以后再也不要和小宇一起玩了。   魏王懒得理她们的小心思,说道:“王太医,快给宇儿开药吧。”   “呃——”   见王太医迟疑,魏王道,“可是有什么难处?不管什么药材,只要能治好小宇的病,太医只管开。”   这哪里是药材的事啊,他连病因都不知道,怎么对症下药。王太医心里抓狂,面上却是一派淡定,“殿下这病——”   “殿下,你醒了?”苏禾惊喜的声音响起。   胡氏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把推开苏禾,趴在床上嚎道:“宇儿,你终于醒了,娘好担心你啊。”   荀宇刚醒来,还没睁开眼睛,就听到魔音入耳,略微懊恼地吐出一个字,“吵。”   “——”   被荀宇无意中下了面子的胡氏尴尬道,“宇儿怕是认错了人。”   说罢,又抓着荀宇的被子哭道,“宇儿,我是娘啊。”   “好了,你先退后。”魏王额角抽动,斥退胡氏,上前握住荀宇的手,“宇儿,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荀宇摇头,“父王。”   魏王摸摸他的额头,还是不放心,转身道,“王太医,再来为小儿把把脉。”   “怎么样?”   王太医捋着胡子道:“依脉象看,殿下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身子有些虚。也不必吃药,只要平时多吃些温补之物,养上几月便好了。”   魏王问道:“不知这温补之物指的是?”   “燕窝、蜂蜜自是上佳,不过吃多了恐会腻,可以就平时的膳食做些改动,让殿下多吃豆、奶、鱼,山药、红枣等物,还有老母鸡熬山参汤,最是滋补,只是参要切片,不可多加,以防殿下虚不受补……”   王太医觉得自己大概是昏头了,居然和杀人如麻的魏王聊食补,而且一聊就是一刻钟,居然还没被“拖出去斩了”。再看冷面王爷诡异的认真脸,只能感叹:大殿下果然受宠啊。   哎,又是一个被传说洗脑的人。   *   “王妃,吩咐厨房,以后就照着这单子做,小厨房也是。”魏王送走王太医,对王妃说道。   王妃领命:“是,王爷。”   “宇儿要乖乖听太医的话,好好吃饭,不要让父王担心,知道吗?”   魏王见荀宇点头,满意一笑,才对其他人说:“宇儿身体不好,晨昏定省这些俗礼就不必讲究了,你们无事也不要过西院来打扰他。”   “是。”   不管情不情愿,王妃都带头称是,心中默念了三遍“王爷不过是在利用他”,才把不快压了下去。   魏王又道,“尤其是你,康儿,无事不要打扰你大哥静养。”   荀康被单独点名,脸胀得通红,红着眼睛蔫蔫儿的点头。   这下柳氏不干了,嘲讽道,“大殿下这么娇弱,是该好好静养了,要不然下次昏倒还不知道要怪谁。”   荀宇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要开口时,易管家进来了。   “王爷,左廷尉求见,还带了兵。”   易管家说话时没有压低声音,众人都听见了,王妃和柳侧妃都担忧地看着魏王,胡氏则是不明所以。   魏王揉了揉荀宇的头发,笑道,“宇儿好好休息,父王去处理点事儿,晚上陪你一起吃饭。”   荀宇眨着眼睛应道,“嗯。”   魏王走了,王妃对胡氏敷衍了几句,也离开了。柳侧妃冷哼一声,拉着荀康紧随其后,小胖子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荀宇一眼,抿了抿唇迈出门槛。   “宇儿,你,娘——”   胡氏自从被魏王“称病”之后,已经有大半月没见到荀宇了。眼前的孩子褪去了土气木楞,浑身透着矜贵之气,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胡氏终于明白荀宇早已不是三岔村里任她打骂的小可怜了,他是魏王的儿子,甚至是魏王最宠爱的儿子,按规矩她这个生母都不能直呼他的名字,只能尊称一声大殿下。   对此,胡氏既窃喜又忐忑,还有一些不甘。窃喜的是有了荀宇这个大靠山,忐忑的是如果荀宇恼了她,她后半辈子的安乐尊荣可要去哪里享呦。   至于不甘,就纯粹是胡氏内心的嫉妒作祟了,以前在她脚下讨生活的人,一下子爬到了她头顶。王爷为了荀宇不仅将她禁足,连小厨房,雪狐大氅,各色宝物,都绕过主院直接赏给了西院,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人他看重的只有那个小杂种么。   无论心里如何不甘,胡氏面上却是一片愧疚,擦着眼睛道:“娘那日失心疯了,脑子不清楚才胡说八道,尽干蠢事儿,宇儿从小就懂事,不会和娘计较的吧,要不然,娘真的没脸活了。”   荀宇摇头:“不会。”   “那娘就放心了。”   荀宇的语气还是一如往常的恭敬,这让胡氏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哪里不对:以她对荀宇的了解,这个时候他应该感激涕零地跪下来,说“娘言重了,是孩儿的错”才对,就像丧家犬一样,只要给他个好脸、说几句好话,就能把他哄得团团转。   现在,荀宇这么冷淡,胡氏总觉得有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可又想不起来,只能归结为他翅膀硬了的缘故。   不过一瞬间,胡氏心里就有数种心思闪过,最后只笑道:“宇儿想必饿了,我去厨房做两个菜。”   魏王说待会要来,也让他尝尝自己的手艺,王妃和柳氏这些大家小姐,肯定是不愿纾尊下厨的。   胡氏打什么算盘,荀宇不知道,亮着眼睛满是感激:“多谢娘。”   胡氏已经走到了门口,回头道:“嗨(四声),我们母子之间客气什么。”   她肯定自己之前想多了,荀宇还是原来那个荀宇。   “切~”苏禾听着胡氏虚伪的话都快吐了,向荀宇不平道,“殿下,您就这么原谅她了?”   苏禾这话其实是有些僭越的,大齐以孝治国,以顺为孝,讲究“无不是的父母”。   胡氏虽算不上荀宇的母亲,却是他的生母,且对他有养育之恩,所以无论胡氏对荀宇做了什么,从情理上讲,都谈不上原谅二字。   不过,苏禾就是看不惯她把殿下当傻瓜耍,殿下病了这么久,也没见她问过一句,现在来装慈母了。   荀宇闭上眼没有接话,不知道没听到还是睡着了。   ————   正院,魏王书房。   “你说什么,宇儿强抢了良家男子?”魏王一口水喷出来。   “也不算良家男子。”左廷尉轻咳掩笑,“那戏子几年前被他爹娘卖给了戏班班主,现在他爹娘凑够钱想把儿子赎回去,却不想儿子被魏王府的大殿下掳了回去,就到廷尉府击鼓鸣冤。”   魏王皱着眉,冷静道:“这不可能,宇儿不会这样做。”说完,他挑眉看向左廷尉,“难道谨之你信了他们?如果真是这样,廷尉府也该换个主人了。”   左廷尉姓肖,字谨之,是魏王为数不多的损友。   “哎呀,小白你先别动怒嘛。”肖谨之捂着胸脯夸张道。   “说正经的。”   魏王本来字冬栢,被肖谨之喊着喊着就成了小白,他抗议了几回,肖廷尉总是左进右出,魏王也就随他了。   “正经地说——就是太巧了。”说到案情,肖谨之瞬间严肃起来,“那对夫妇来赎人的时间太巧了,我怀疑是有人在其中操纵。”   听他这么说,魏王也不得不重视起来,这场诬告明摆着是冲荀宇来的,要是处理不好,说不定会折他一枚棋子。   肖谨之见魏王踌躇,安慰道:“你也不用太担心,如今那夫妇二人就在门外候着,当务之急是让大殿下和那戏子与他们对质,早日洗脱罪名,至于幕后黑手,之后慢慢再查。”   “嗯,就先这么办。”魏王点头,“不过宇儿身体不好,不便传讯,还要劳烦谨之移驾。”   “哦,那我们走吧。”肖谨之起身,揶揄道,“早就听说魏王盛宠大殿下了,我一直以为是市井谣言,没想到竟是真的,啧啧——”   ……    第11章 十一只小傻瓜(修)   洛水院,西院。   魏王他们到的时候,荀宇正在读一本山水游记,著书人约莫去过很多地方,书中的山川景色、风土人情,描绘的细腻逼真,惹得观书人都想去看看了。   荀宇噙着一抹淡笑朝魏王打招呼:“父王。”   魏王有一瞬间的晃神,跟荀宇相处了这么多天,他只见过小孩腼腆的笑,懂事的笑,从未见过小孩笑的如此轻松惬意,仿佛世间所有的烦恼都不存在了,笑的他都想牵起唇角。   “这就是侄儿吧,果然气度非凡。”   肖谨之这话倒不全是恭维,有这样清风朗月般笑容的孩子,想必不会是欺凌弱小的败类,也怪不得小白会如珠如宝的宠着了,他要是有这样一个笑起来可解百忧的儿子,也会把人宠上天。   “不知您是?”荀宇虽然问的是肖谨之,疑惑的目光却飘向了魏王。   魏王收到他询问的目光,莫名满足,道:“这是父王的朋友,左廷尉肖大人。”   荀宇恭身行礼:“肖大人好。”   “不必客气,叫叔叔就好。”说完,肖谨之从腰间扯下一块玉佩,“今天来的匆忙,没有准备见面礼,这块玉佩就送给侄儿把玩吧。”   荀宇看着还在半空中飘荡的玉佩,不知该不该接,只能再次看向魏王。   魏王点头:“拿着吧。”   荀宇接过玉佩,抿唇笑道,“谢谢肖叔叔。”   荀宇让苏禾为两人奉茶,先开口道:“不知肖叔叔来是有什么事?”   “呃——”肖谨之还没有在别人家里问案的经历,朝身边的侍卫抬手,“把他们带进来。”   “贤侄稍等。”   荀宇点头:“嗯。”   *   片刻后,一男一女弓着腰走进来,畏畏缩缩地跪下,头低得恨不得缩到地缝里。   “草民/民妇叩见大人。”   肖谨之也不叫起,直接道:“这位是魏王,这位是大殿下。”   那夫妇抬头飞快的扫了一眼众人,其中的妇人突然朝荀宇的方向猛的磕头,“殿下啊,求您放了我儿吧,民妇给您磕头了,求您放了我儿吧,殿下……”   她身边的男人擦着眼睛亦是一脸恳求地望着荀宇。   荀宇不明所以地看向魏王。   魏王也略略尴尬,总不能直接问他儿子是不是强抢了民男吧,只好摸着鼻子委婉道:“宇儿,你们今天出去有没有遇到一个戏子?”   荀宇想了一下,点头:“嗯。”   魏王道:“你把他带回来了?”   “没有。”荀宇虽然不明白“遇到一个戏子”和“带他回来”有什么联系,不过还是摇头,“我把他安排在客栈里了。”   “哦。”魏王淡定道,像是他儿子抢的不是有主的奴隶,而是一个玩具。   那夫妇二人对视一眼,向前跪行几步,朝肖谨之哭诉道:“大人,您也听到了,是这位殿下强——”他们看了荀宇一眼,似乎在顾及他的身份不敢多说,又叩首哭啼道“大人,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我可怜的儿子啊……”   肖谨之扶额,为魏王父子乱七八糟的对话失笑,也为妇人惨不忍睹的演技无奈,隔这么近,您老袖口的大葱味儿都飘过来了。   这时,一直处于懵逼状态的苏禾终于明白过来了,原来他们是那个小戏子的父母,要来冤枉殿下啊。   苏禾往前一步,指着两人怒道:“你们胡说,殿下明明救了你们儿子,要不是我们殿下,他早被相府公子抢去了。”   那妇人想说什么,被男人拉住了。   在一旁看戏的肖谨之看向苏禾,眼中带着疑问,“相府公子?”   苏禾看了眼荀宇,叫他点头,才回肖谨之道:“事情是这样的。”   ……   “哦,原来如此。”   肖谨之在桌上点着手指,恍然大悟道。这夫妇肯定是受人指使来攀诬荀宇,只是这指使的人究竟是谁,他有什么目的,肖谨之一时还不能确定。按理说,丞相公子的嫌疑最大,不过案情未深入调查,他也不敢妄下结论,只看向已经跪不住的两人。   “他的话你们可听清了?有什么要说的?”   “嘴长在他身上,他怎么说都行,可我连我儿的踪影都没见到呢。”   妇人不顾男人的拉扯小声嘟囔着,却足够让所有人听到。反正贵人说了,只要他们拖着魏王几人,把事情闹大,就给他们一百两黄金,一百两黄金啊,就是千两白银,够他们还清赌债逍遥一辈子了。   荀宇听了她的话,直接吩咐苏禾道:“去客栈把清竹叫来。”   “顺便把二殿下也叫来,还有侍郎府和丞相府,算了,易管家你也跑一趟吧。”魏王补充道。   “是,王爷。”   “……”   “肖大人,您是最铁面无私的,可一定要为小民做主啊。”   那妇人见魏王三人不慌不忙地喝着茶,心里有些忐忑,还有几分后悔,只是事已至此,也只好硬着头皮演下去,她对旁边的男人使了个眼色,两人又双双哭嚎起来。   肖谨之放下茶杯,道,“是非曲直本官自有决断,你们不必担心”   ————   约莫两刻钟的功夫,苏禾回来了,行礼道,“王爷,肖大人,殿下,人带到了。”   见魏王颔首,他打开门,却见胡氏提着食盒站在门口,那小戏子低眉顺眼的站在檐下。   胡氏挤开苏禾进门,看见屋里的人愣了一瞬,立马扬起笑容,越过还跪在地上的二人道,“妾身见过王爷。”   “嗯。”魏王应了一声。   “不知这位是?”   胡氏眼神飘向肖谨之,状似无意地问道。   魏王看了她一眼,没打算开口,胡氏有些尴尬的理了一下鬓角。   “夫人是宇侄儿的娘亲吧?”肖谨之不着痕迹地打量了胡氏几眼,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之处啊。   “是。”胡氏轻呼了一口气,不敢再说什么,打开盒盖道,“妾身为宇儿做了几道菜,王爷,还有这位大人可要尝尝?”   “好——”   肖谨之刚要答应,魏王皱着眉头开口道,“不必了,先办正事要紧,你先下去吧。”   “是。”胡氏扭着帕子,委屈地看了魏王一眼,又看向荀宇,见他不说话,慈爱道,“娘为你熬了粥,趁热喝。”   说罢,冲魏王和肖谨之的方向福了一礼,悻悻地离开了。   魏王想到荀宇还在生病,也许不经饿,关心道,“宇儿要喝粥吗?”   荀宇想了想,点头。   苏禾见状,把餐盒一层层拆开,终于在最底层找到了胡氏说的粥——白米熬的稠粥。   荀宇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魏王就在一旁看着。   肖谨之有些看不透,索性拿起筷子,扒拉几下,突然笑道,“怪不得你不愿吃,瞧瞧这一盘盘的甜食点心,夫人怕是没想到我们魏王无辣不欢吧。”   “咦,王爷也爱吃辣啊。”   苏禾惊奇的咦了一声,反应过来,连忙捂嘴。不过在座的三人都听到了,肖谨之好奇道,“还有谁爱吃辣吗?”   辣椒这东西,比茱萸更刺激、更痛快,喜欢吃的人爱的要死,吃不惯的人压根碰不得。   据说辣椒刚传入大齐的时候,还有人吃辣子丢了性命,虽然大夫事后确诊说不是毒死的,可人们还是将信将疑。这么些年过去,大家虽然知道辣椒吃不死人,可真正敢吃的还是少数,爱吃的更是少数,他身边也就魏王一个人爱吃了。   “我们殿下啊,特别喜欢吃辣,连生病的时候都偷偷藏辣干吃。”苏禾偷偷觑着荀宇,见他轻咳一声,也不敢再放肆,小小声道。   “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连喜好都一摸一样。”肖谨之朗笑道,“不过看不出来贤侄还有这么活泼的时候呢。”   荀宇不好意思地瞪了苏禾一眼,魏王摸着他的头,眼里闪过一丝笑意。   还跪在地上被遗忘了的两人,挪着膝盖欲哭无泪,我们是来告状的啊,麻烦敬业一点好吗。   “奴见过王爷,肖大人,大殿下。”小戏子在门外候了半天,脸冻得青白,牙关打颤的给几人见礼。   “抬起头来。”肖谨之正经起来还是很有威严的。   小戏子抬起头,洗去了油彩的脸让几人眼前一亮。一张脸雌雄莫辨,眼睛明亮润黑,眸中倒映出几分忐忑,几分无辜。这般颜色,长在女子身上,已是姝色无双,长在男子身上,却不知是福是祸。   “你父母状告大殿下强抢民男,掳走了他们的儿子,你有什么想说的?”肖谨之定了定神,问道。   小戏子愣了一下,紧接着猛的摇头,正欲开口,就被打断了。   “清竹啊,我儿啊,”   “旁边这两人可是你父母?”不怪肖谨之有此一问,实在是他们三人颜色的差距,已经直接跨越天壤之别,连天地都捅破了。   “……”小戏子往旁边看了一眼,还没开口,就又被打断了。   “清竹啊,我可怜的儿子,你受苦了。”妇人突然扑过来抱住小戏子,也就是清竹大声哭嚎,活像死了人。   小戏子浑身僵了一下,挣扎着想要解释,却被妇人搂的更紧了。   他用力的推搡开妇人,磕头道,“大殿下没有,没有强掳奴,大殿下救了奴。”   “到底是怎么回事?”肖谨之继续追问。   小戏子却是不再开口了。    第12章 十二只小傻瓜(修)   妇人一见有门儿,气焰立马涨了起来,“儿子,你不要害怕,魏王爷和肖大人最是公正严明,只要你说实话,管他是谁都要进大牢里蹲着。”   小戏子的眼睛似乎闪烁了一下,又低下头。   妇人见他这副怂样,越发觉得有隐情了,说不定她还能从魏王府捞一笔。至于魏王他们迁怒什么的,她是不担心的,全天下谁不知道魏王是大齐战神,最是爱护百姓,而大殿下不过是一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等他反应过来,他们早就拿着银子逍遥自在去了。   “王爷,大人,您要为我们做主啊。”   魏王厌烦的朝地上瞥了一眼,肖谨之则是无奈扶额,他当廷尉几年什么奇葩没见过,今天不过尔尔罢了。荀宇好不容易把一碗白粥喝完,淡然的擦了擦嘴角,好像一个看客。   易管家回来了。   他身后只跟了陆明觉一人。   “哦?丞相家的公子病了,康儿也病了,这么巧?”魏王重复了一遍易管家的回复,又道,“康儿怎么样了?”   “属下没见到二殿下,是侧妃娘娘传的话。”   “哦。”魏王点头,“继续吧。”   肖谨之见小戏子那里实在问不出什么,就转向陆明觉,他的说法与苏禾的差不多一致。   易管家将陆明觉送出门,回来后又在魏王身边站定。   事到如今,好像一场闹剧,不过闹剧也是剧,案子该结还是要结。   肖谨之抖抖衣襟,“本官最后问一遍,你没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小戏子迟疑了一会儿,摇头。   肖谨之心里有种说不清的失望,他能理解小戏子不愿得罪相府公子的想法,不过还是有些失望,觉得他配不上那张皎皎如月的脸。   他默默将视线移到另两人身上,“你二人诬告皇室尊亲,按律反坐,徒三年,你们可服?”   连续跪了一个多时辰的两人已经吓傻了,找他们办事的人只说魏王爱民,肖廷尉公正,可没说诬告反坐啊。人都进去了,还要钱干什么?   “大人,冤枉啊。”一叠声的求饶喊冤声响起,肖谨之无动于衷,人人都知道他公正无私,却不知道他也心狠手辣。   “来人,押回去,关入大牢。”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侍卫扭着两人就要出门,妇人哭喊着,“清竹,清竹,你替爹娘求求情,你弟弟还在家里,他不能没有父母啊。”   小戏子攥紧拳头没有说话。   妇人见指望不上,大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不孝子,活该天打五雷劈,大人,大人,民妇是冤枉的,是有人吩咐我们这么做的啊,我们也是被逼无奈啊。”   “慢着。”   肖谨之闻言,挥退侍卫,皱眉道,“究竟怎么回事,如实招来,本官或可酌情对你们从宽处罚。”   小戏子刚松开的拳头又握紧了,荀宇给魏王,肖谨之奉茶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   妇人交代了半天,肖谨之的眉头皱的更紧了。   “送信人的样子你们当真没看清?”   “千真万确,那人带着斗笠兜帽,压低了声音。”妇人和男人齐齐摇头。   魏王突然开口,“他只让你们拖住本王,没说别的?”   “没——”男人在魏王的目光下,舌头突然打结,磕磕绊绊道,“有,有的。”   “他还说了什么?”肖谨之追问。   “他说只要我们今天缠住王爷,就,就给我们一百两金子,否则就杀了我们全家,我们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们想着有了一百两就能将大儿子赎回来了,孩子们再也不用受苦了,我们一家也能团圆……”   男人悲苦地抹着眼泪。   肖谨之叹口气,他还以为有什么重大发现呢。也不知这家人是可怜还是可恨,要钱不要命,也得有命花啊,卷进朝廷纷争算他们倒霉。   肖谨之挥了挥手,“你们暂且回去,不得离开京城,以后随传随到。”   “是,是。”妇人和男子对视一眼,欣喜地泪水涟涟,拉扯着小戏子就要退下。   小戏子挣扎着看了肖谨之一眼,见他避开,绕过魏王,最后看向荀宇,一直到门口都盯着他。   “等一下。”荀宇开口,一时所有人都看向他。   “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且只问一遍——”荀宇刻意停了一下,“他们是你亲生父母吗,或者说你是他们的儿子吗?”   “……”小戏子像是在犹豫,又像是在挣扎,在场的人都看出了不对,妇人死命地拉着他往外走。   小戏子突然甩开她的手,嘶吼道,“不是,他们不是。”他几步上前,重重跪倒在地,“求殿下为我做主。”   他身后的夫妇两人脸色同时大变,男人强笑着去拉小戏子,“清竹啊,你是不是在怪爹娘把你送到了戏班子,我们也是没办法啊,爹娘没用,养不活你和明竹两个人,只想着让你和班主混口饭吃,总比跟着我们饿死强,哪曾想你竟怨起了爹娘,是爹的错,是爹的错啊,快跟爹回家。”   男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诉着,脸上满是痛心,倒显得不停挣扎的小戏子有些无理取闹了。   男人攥着小戏子的手腕,轻哄道,“清竹,别闹了,快跟爹回家。”   “我不——”小戏子倔强道,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孤注一掷的开口,“他们——”   妇人心觉不好,指着小戏子撒泼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畜生,老娘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拉扯大,现在你攀上贵人了,就嫌弃起老娘了,我们不是你爹娘,谁是你爹娘,是谁把你养这么大的,早知道一生下来就应该把你塞进便桶溺死……”   妇人一桩桩一件件的数落着,明里暗里地指责小戏子嫌贫爱富,不仁不孝,满口污言秽语,让人恨不得捂上耳朵。   肖谨之看着小戏子苍白的面色,心一软,就要开口。   “你闭嘴。”小戏子挣脱男人的桎梏,朝妇人歇斯底里地怒吼,“你们这两个杀千刀的人贩子,根本不是我们的父母。”   小戏子喊出这一句后,像是抽空了全身的力气,伏在地上呜咽起来。   那夫妇二人懵了一瞬,紧接着男人暴跳而起,朝小戏子扑过去就要厮打,“小杂种你胡咧咧什么,看老子不撕了你的嘴。”   “来人将他们绑起来。”肖谨之将小戏子扶起来,见他脸上新抓的伤痕,眼里闪过一丝煞气。   小戏子拘谨地坐在椅子上,接过苏禾递给他的茶杯,僵硬的道谢,捧着瓷杯有些不知所措。   肖谨之道,“有什么话你慢慢说,我,本官给你做主。”   小戏子闻言,下意识地看了荀宇一眼,见他点头,才抓紧衣襟道,“他们不是我的爹娘——”   “小兔崽子——”   刺耳的声音又插进来,只是现在他们都没兴致听妇人发疯,肖谨之眯着眼沉声道,“从现在开始,没本官的命令,不要让我听到你们开口,否则本官不介意让你们一辈子都开不了口。”   “……”妇人他们不明白一直平易近人的肖大人怎么会突然变了一张脸,却因为心虚不敢多嘴,惶惶点头,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警告了两人一番,肖谨之缓下表情,朝小戏子道,“你继续。”   小戏子感激的看了肖谨之一眼,刚哭过的眼睛红红的、水汪汪的,衬得那一张精致小脸儿越发摄人心魄。   肖谨之恍神,小戏子已经开口了,连声音也这么好听,他暗叹一声,以前怎么没发觉自己这么肤浅,居然败在了一张脸上。   “我和明竹不是他们的儿子,也不是亲兄弟,我们都是被他们拐来的,一起被拐的还有几个孩子,不过他们都被卖掉了,我们原本也是要被卖掉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突然改了主意。之后他们遭了报应,一直怀不上孩子,就彻底把我们留下了,也没再做拍花子。几年前李有财染上了赌瘾,把以前赚的人命钱都输了进去,又把我卖给了赵家班。”   小戏子自己说的轻描淡写,听的人却觉得心酸,苏禾还红了眼圈。   肖谨之攥紧拳头,终于没忍住一巴掌拍在桌上,“可恶,可恨。”   对上小戏子清冷的目光,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只好一股气儿发作在罪魁祸首身上,“将他们拖回去,押入死牢。”   要不是还有几分理智,他真想一刀砍了这两个畜生。现在只能先收点利息,肖谨之朝押着妇人的侍卫做了个手势,那人心领神会,真以为廷尉的大门是好进的啊。   就在这时,小戏子突然出声了,“大人,且慢。”   那夫妇二人一脸激动地看着小戏子,以为他要出口求情。   肖谨之也以为他是心软了,好言道,“他们两个罪大恶极,清竹你不要想不开。”   小戏子摇头,“我怀疑他们背后还有人,而且不是一个人,是许多人。”   魏王突然开口,“你有什么证据?”   上位者对于朋党作乱最是敏感,魏王不在乎几个孩子被拐,却不能容忍有人串联勾结。   小戏子被魏王的气势压的有些不自然,他绞紧手指,“我,奴记事早,刚被拐的时候想过逃跑,无意中听见有人和李有财他们接头,隐约听到‘贵人’,‘赏赐’,后来被李有财发现,毒打了一顿,迷糊中那人要李有财处理了我,李有财贪财,想把我卖掉赚一笔,我便假装受惊失了记忆,才留下一条命。”   魏王道,“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那这个呢?”小戏子拿出一枚银牌,上面刻着猛禽锋利的爪牙。   肖谨之拿起木牌里外翻看,喃喃道,“看起来有些熟悉。”   “鹰爪?”易管家惊呼。   “鹰爪?”肖谨之诧异道,不明白人贩子怎么又和土匪搞到一起去了。   鹰爪是大齐境内最猖獗的一伙盗匪,他们盘踞在齐、燕边境,杀人越货,无恶不作。鹰爪奉鹰爪令为主,鹰爪令有木、铜、铁、银、金、玉六级,其中持金令者四人,持银令者十六人,持铁令者六十四人,持铜铃者二百一十六人,持木令者若干人,而持玉令者仅有一人,至今也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鹰爪中上下等级森严,下级对上级绝对服从,五令主对玉令主誓死效忠,其令行禁止的程度比军队还要军队化,魏王几次率兵攻打,都无功而返,也算是绿林中的传奇了。   魏王从肖谨之手中拿过令牌,仔细摩挲,道,“不是鹰爪,是鸡爪。”   “噗——”肖谨之一口茶水喷出来,“小白你不要这样,虽说鹰爪破了你不败的神话,你也不必这样埋汰人家吧。鸡爪,哈哈,你也真能想出来哈哈哈……”   肖谨之知道在这样严肃的时刻他不应该笑,可他真的忍不住,魏王一本正经的说鸡爪,哈哈哈,不行了,让他再笑一会儿。   小戏子不知道什么“鹰爪”,奇怪的看了肖谨之一眼,赞同道,“王爷说的是对的,这上面的的确是鸡爪,不是鹰爪。”   “啊?”肖谨之傻在那里,发现其他人确实都没有笑,尴尬的看着小戏子,愣愣地问道,“是吗?”   “那时候,我们发现逃不出来,有一位大哥哥画了乌骨鸡的爪子作为联络暗号,任何人如果逃了出去或者有危险,就可以把这个暗号画下来,其他人可以借此求救或者提供帮助。”   小戏子摸着令牌上的鸡爪,“只可惜当年被拐的小孩年纪都太小了,根本记不住,像明竹都已经忘记我们是被拐卖的了。前几天我去德胜楼,有人将这块令牌送到我手里,还要我去找廷尉肖大人和魏王,我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今天就撞上了相府公子。”   “原来如此。”肖谨之摸着下巴点头,后又摇头,“你怎么知道令牌上的鸡爪就是你们小时候约定的鸡爪?”   小戏子笑了笑,“大人怕是不知道乌骨鸡的特别之处,普通鸡爪上只有四个趾,乌骨鸡比它们多一个,前三后俩,一共有五个趾,据那位大哥哥说,乌骨鸡是他们那里的宝,他从小就在山里和鸡群长大,才发现了这一不同。”   “哦?我来看看。”肖谨之再次拿起令牌,果然有五个趾,平常人只看到它趾上锋利的钩子,便下意识的以为是鹰爪,真是经验误人啊。   小戏子看他们好像都见过这块令牌的样子,担忧道,“大哥哥会有危险吗?”   “危险?应该没有——”才怪。   利用被拐的小孩整出一窝土匪,这幕后的人所图不小啊,只可惜不管成败,他们这些被豢养的死士都是最先挡刀子的。   没错,肖谨之和魏王早就怀疑鹰爪是朝中官员蓄养的私兵,要不是有人通风报信,以魏王的能力,也不会三番五次徒劳无功。   肖谨之与魏王对视一眼,也许他们能抓住一条大鱼,还是一条想跃龙门的蠢鱼。    第13章 十三只小傻瓜   晚上的小年宴荀宇还是去了,荀康和荀宥都称病未到,入席的人一巴掌就能数的出来。王妃说了两句吉祥话,在开席之前将胡氏的身份定下来,至此,胡氏终于是魏王过了明面的女人了。   荀宇没什么胃口,吃了几筷子就停下了,魏王见他无聊,就带他先离席了。   剩下几个女人对视几眼,柳侧妃率先撂了筷子告辞,王妃也不愿给自己填赌,直接打发胡氏和李氏离开,一场家宴就这么蛇头蛇尾的开始又结束了。   王妃想起魏王对荀宇越来越亲密,只能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是假的,王爷是在演戏。   且说魏王带荀宇出了正院,在回洛水院的路上他突然问道,“宇儿要不要和父王一起去你肖叔叔家里做客?”   之前那小戏子丢出一道惊雷后,便跟着肖谨之走了,有许多事情魏王还是没弄清楚:比如是谁指使那两人来闹事?是谁给了小戏子令牌?他和鹰爪到底有没有关系?鹰爪让他来找自己是想干什么?今天他撞到相府公子是有心还是无意?这些问题都需要当面盘问,毕竟他向来是不相信什么巧合的。   至于要带荀宇,纯粹是魏王临时起意,或许他还有几分说不明期待,毕竟这个儿子虽然话不多,却句句都在点子上,心智城府不比老二、老三差,甚至还要高那么一节儿,只可惜出生太差,以后给宥儿做个帮手还是可以的。   荀宇不知道魏王一个转念就想了这么多,听他开口,就点了点头。   **   魏王他们到的时候,肖谨之刚从护国公府回来,灰头土脸的,估计又被护国公夫人逼婚了。   说起这事儿,肖谨之也算是京城里的一朵奇葩。寻常人像他这么大年纪,孩子都好几个了,他却连媳妇儿都没讨着,通房妾氏一个不纳,青楼妓院一概不去。急的他爹抽断几根藤杖,他娘哭湿几十条帕子,到最后不仅没把人扳过来,倒把肖谨之吓得龟缩在廷尉府不敢回家。   后来便有人传言说肖谨之有断袖之癖,甚至连对象都给他找好了,就是和他朝夕相对的魏王爷。坊间还有人专门为他们写各种话本段子,销量奇高。其中最受欢迎的是“我爱你却娶了她”的情深缘浅版,“我爱你你为什么不爱我,你不爱我也不能爱别人”的强取豪夺版,还有“我爱你愿意为你守候”的虐恋情深版,总之百姓的创造力是无限的。   不过,在魏王娶妻纳妾,儿子一个接一个的蹦出来之后,这种传言就慢慢消散了,看来不仅嫁了人的女人是死鱼眼珠子,成了亲的男人也是身价大跌啊。   再说肖谨之好不容易从龙阳之好里解脱出来,更悲催的来了,不知是谁嘟囔一句,“肖大人如此嫉色如仇,该不会是不行吧。”   这一句话可是炸了锅,不到一日,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肖廷尉不举了。护国公府的老夫人举起拐杖捶了护国公几下,怪他打坏了自己的乖孙,连护国公夫人都没得好脸色。   从此,肖谨之的生活欲加水深火热了,他爹娘见了他一个黑脸,一个抹泪,他六十好几的奶奶一见面就拉着他的手颤巍巍道,“乖孙啊,管他男媳妇、女媳妇,奶奶都认了,你爹他们有意见,让他来找老婆子,你只管给奶奶找一个伴儿,也好让我下去见你爷爷啊。”   老太太一把年纪哭啼抹泪的,好不心酸,偏偏怼得护国公夫妇连道不敢,她调皮地朝肖谨之挤眉弄眼,看的他哭笑不得,真是个老小孩,不过奶奶好像真的以为自己硬不起来,肖谨之又忍不住黑了脸。   所以现在,肖谨之每次去护国公府,就跟打了一仗似的,幸好他脸皮厚,刀枪不入。   “好了,想笑就笑吧,别憋坏了。”肖谨之没好气的对魏王说道,目光触及小戏子,心跳突然乱了一拍,灯下美人如酒,他想他该找个伴了。   “咳咳。”魏王握拳掩嘴,不自然的轻咳一声,“我来是想问他几个问题。”   “嗯,你问吧。”肖谨之点头,他也有许多疑问,只是现在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更主要的是他早就相信清竹说的都是真的,这对一个办案的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知不知道你交出的令牌是鹰爪令,鹰爪是一帮十恶不赦的盗匪,你的那位旧人也许就是他们其中的一个,而且地位不低。”   魏王选择开门见山,以他们的身份差距,没必要打机锋。   “这不可能,大哥哥怎么可能是土匪,也许他被土匪抓了,偷了令牌让人报信,对,一定是这样。”清竹还没弄明白好好的鸡爪暗号怎么就变成了鹰爪令,就听到魏王说大哥哥是土匪,他下意识的反驳。   魏王摇头,“鹰爪向来是令在人在,令亡人亡,你说的情况不可能存在,再说,这天下知道乌鸡五趾的人可不多,你不会相信这是巧合吧?”   “这——”清竹焦急的咬着手指,却想不出理由,额上沁出细汗,突然眼睛一亮,“可是如果大哥哥是,是土匪,他怎么会让我找您和肖大人,这不是自投罗网么。”   肖谨之提起的心放下一半,赞赏的看了清竹一眼,没想到他在魏王的压迫下还能如此急智,不愧是他看中的人啊。   魏王却像是料到他会这么回答,道,“这就要问你了。”   清竹迷糊了一会儿,才想明白魏王话里的意思,“王爷是不相信我么,我说的句句属实。”   “按照你的说法,你小时候被拐,遇到一个小哥哥,你们约定了一个信物,其他人都忘记了只有你一个人记得的信物,然后前几天有人送给你令牌,让你来找我们,今天你就惹上了相府公子,被宇儿带了回来,紧接着那两人就来要人了。这一环扣着一环,也太巧了些。”   清竹到底是的小孩子,闻言,顿时沉不住气道,“王爷这是什么意思,是说我有意利用大殿下吗,可我怎么会知道大殿下何时会出门,何时会去戏院?”   魏王像是没看到他难看的脸色,抚着袖子道,“这就要问你了?”   “……”清竹气的脸都红了,魏王这是来找茬儿的吧。   肖谨之抚着他的背,不赞同的看了魏王一眼,最后他自己却心虚的收回了目光。审了那么多案子,这种诈审的方法他自己用的挺爽的,现在看魏王用在清竹身上,却觉得有些碍眼,尤其是小家伙委屈的绞着衣袖,他恨不得立刻喊停,果然是栽了啊。   “王爷既不信我,又何必问我,横竖您自己有决断。”清竹赌气的说完,立马就后悔了,小哥哥还等着他们来救呢,只好讷讷补救,“王爷恕罪,我——”   魏王没有说话,端起茶盏吹了一口,肖谨之知道这事过去了,连忙安慰清竹道,“别担心,王爷和你开玩笑呢。”   “……”   清竹瞄了魏王一眼,不敢追问。   魏王道,“谨之,你怎么看?”   “那人既然派人联络了我们,就说明他想和我们合作,至于目的,也许是争权夺利,也许是当腻了土匪,想从良呢。谁知道呢?”肖谨之摊手道。   魏王颔首,“易舒?”   易管家恭身,“属下觉得肖大人说的有理。”他不怎么喜欢这些弯弯绕绕,相比起勾心斗角,他还是喜欢从军经商。   索性魏王也不指望他能说什么,转身对坐在他旁边不住打瞌睡的荀宇说道,“困了?”   “嗯。”   荀宇小鸡啄米式点头,睁开朦胧的眼睛,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魏王摸了摸他的额头,道,“我们待会儿就回去。”   荀宇乖巧道,“嗯。”   肖谨之觉得好玩,逗他,“小宇听了半天,有什么高见?”   “啊?我觉得应该先找到传信的人。”荀宇揉着眼睛慢吞吞的回道。   “对啊,不管是给清竹送信的人,还是指使李有财他们的人,都是真正出现过的人,只要找到他们,在顺藤摸瓜,不怕钓不到大鱼,小宇你太聪明了。”   “嗯。”荀宇眼睛半合,呆呆道。   “小宇平时就这么可爱吗,小白你真是好运气。”肖谨之羡慕嫉妒恨道。   “嗯。”魏王摸着荀宇的脸颊,眼中化开了笑意,真是个聪明的小家伙,不愧是他的儿子。   对此,只能说,在自恋一途,魏王和肖谨之绝对是一丘之貉。    第14章 十四只小傻瓜   魏王府离皇宫有一段路程,马车摇摇晃晃地,魏王坐在逼仄的车厢里,腰背挺直,荀宇在他对面,脑袋耷拉着,一点一点的。   “宇儿在想什么?”   “啊?”荀宇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脸上带着明显的困意。   魏王笑了一声,“呵呵,还困着呢?”   “嗯。”荀宇眨着眼点头,昨晚睡的太晚,一时有些不适应。   魏王对他招手,“过来靠着父王睡。”   荀宇正迟疑着,就被魏王掐腰抱了起来,他惊呼一声,下一刻就坐到了男人怀里,荀宇不习惯地扭着身子。   魏王原本想让荀宇靠着自己,现在把小孩抱在怀里,倒是有些新奇,收紧手臂轻声道,“睡吧。”   荀宇瞪大眼睛看了他一会儿,见他没有放开的意思,渐渐阖上了眼睛。   车轱辘一圈圈的转着,发出极有韵律的声响,小孩睡得冷了,徇着热源把头埋进男人的胸膛,手臂紧紧地抱住他的腰,魏王有一刹那的惊讶,最后轻轻挪动肩膀,替他挡住缝隙里的寒风。   “吁——”   马车突然停下来,小孩感觉到颠簸,皱起眉头,魏王稳住身体,调整好胳膊的姿势,见荀宇展开眉头,才松了一口气   ,道:“发生了什么事?”   跟在马车旁边的侍卫道,“回王爷,丞相府在施粥,排队的百姓堵住了街道,要不要属下去——”   “不必了。”魏王听着人群中的感激叫好声,沉声说道,“我们绕道走。”   “是。”侍卫抱拳。   *   “宇儿?”   魏王摸了摸荀宇红扑扑的脸蛋儿,轻声叫道。   荀宇睡得正香,没有反应。   魏王活动了一下胳膊,继续道:“宇儿醒醒,我们到了。”   荀宇咂了咂嘴,扭过头钻进魏王的怀里,小手攥着他的衣襟,只留出一个后脑勺。   “……”   “呵。”魏王轻笑一声。   “王爷?”   侍卫甫一看见魏王抱着大殿下走下马车,已经瞪大了眼睛,再看看大殿下身上裹得密不透风的狐裘,更是掉了下巴,对这位的受宠程度有了更深的认识。   “王爷,属下来——”   在魏王噤声的手势下,最后的“吧”字被侍卫吞了回去,顺便将“不合规矩”的废话也咽了回去。老大都不在意了,他这个小喽啰还有什么好说的,只能跟着魏王顶着一路的奇怪视线到了御书房。   “见过王爷,您可算来了。”   林盛大冷天儿的候在门外,见魏王走过来,激动地压着声音喊道。   魏王幽幽地看了他一眼,看得林盛一个激灵,不知道何时惹到了这位杀神,连忙陪笑道,“王爷快进去吧,陛下等了好一会儿了。”   “唔——父王?”荀宇揉着眼睛,从大氅里伸出脑袋,被寒气冰的缩了缩脖颈,才终于注意到眼前的场景,顿时吓了一跳。   林公公更是惊得不轻,刚刚太着急,都没注意到魏王怀里还抱着“东西”,现在突然变出一个大活人,真是考验老人家的心跳啊。不过——   “王爷,这?”林盛有些词穷。   所幸荀宇没让他纠结太久,知道自己一路睡到了御书房,饶是他如何淡定都绷不住脸色了,红着脸从魏王身上滑下来,不自然的抓住他的手。   魏王在荀宇被吵醒的一刻还有些遗憾,好像自己精心呵护的东西被打破了,现在看小孩乖乖的牵着自己的手,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破土而出了。   “别怕。”摸了摸小孩细软的头发,魏王回握住他的小手,牵着他走进御书房。   *   御书房里很热闹,齐元帝坐在书案后看不出喜怒,闻丞相坐在他左边下手,如老僧入定,张御史坐在他旁边,见魏王他们进来,一脸忿忿然,肖谨之一个人坐在对面和魏王对视一眼,又恢复了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   “你来了。”皇帝撩了一下眼皮,淡淡道。   “见过父皇。”   魏王朝齐元帝行礼,又拍着荀宇的后背道,“叫皇祖父。”   荀宇看向魏王,见他眼里的肯定,照猫画虎道,“见过皇祖父。”   齐元帝皱了下眉头,“都坐吧。”   ……   皇帝见魏王将人抱在腿上不算,还揉搓着手,深怕冷了冻了,别扭地朝林盛道:“再添一把椅子。”   “不用了,宇儿他怕生。”   这话一出,满屋子的人都盯着魏王父子二人看,荀宇尴尬的低下头,魏王坦然地任他们打量,倒让剩下的几人觉得自己大惊小怪了,纷纷收回目光。   “咳,罢了。”   齐元帝轻咳一声,扭过头对张御史道,“现在人都到齐了,张爱卿有什么话就说吧。”   “是,陛下。”被点到名的张御史站起来,先朝皇帝行了一礼,接着深呼吸一口气,以视死如归的口气道,“臣要弹劾魏王殿下纵子行凶、强取豪夺,还要弹劾廷尉肖大人断狱不公、徇私枉法。”   “到底是怎么回事?”   齐元帝眼中闪过一丝厌烦,御史台这些老家伙整天没事找事,叨叨的他耳朵都起茧了,现在连封笔的时候都不放过,偏偏他还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张御史完全没感觉到皇帝的不满,一拱手,正气道,“陛下,臣有几个问题要问魏王殿下和肖大人。”   “问吧。”齐元帝摆手。   “敢问魏王殿下,大殿下昨日于赵家班带走一名戏子,然否?”张御史摸着胡子,故意将“带”字咬的很重。   “然。”魏王点头。   “……”   似乎是没想到魏王承认的这么痛快,张御史顿了一下继续问道:“那再敢问魏王,可知那小戏子是他人之奴?”   “知道。”魏王再次点头。   张御史挠头,“呃,那昨天可有一对夫妇上王府寻子?”   “有。”魏王继续点头。   张御史眼前一亮,“那他们?”   “他们现在在廷尉大牢里。”魏王直接了当的说道。   “哦。”   张御史有气无力的应了一声,他大半辈子弹劾过大小官员无数,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对方太配合,让他一肚子慷慨陈词都没了用武之地。不过好在有这些话也够用了。   “陛下,您听到了,大殿下强抢他人奴隶,魏王殿下知道后不仅不放人,还指使肖廷尉抓了苦主的爹娘,如此目无法纪、肆意妄为,不严惩不足以平民愤啊。”   “放屁——”肖谨之暴跳起来,朝皇帝行礼告罪后,对张御史怒目而视,“你是哪只眼睛看到大殿下抢人奴隶了,又是哪只眼睛看到魏王殿下指使本官了,还‘平民愤’,不知张大人打算如何平民愤,打杀了王爷和本官吗?”   张大人做御史这么多年,显然也不是吃素的,梗着脖子道,“老夫当然不曾亲眼见过,不过‘大殿下为非作歹,魏王助纣为虐’的传言,早在一夜之间传遍了王都,恐怕连肖大人铁面判官的帽子也快不保了。”   肖谨之和魏王都知道事情不简单,却没想到会传的这么快,这幕后之人到底想干什么,两人心思几转,却都没在面上显露半分,肖谨之甚至轻嘲道,“大人也说是传言了,传言不可尽信,张大人难道连这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还是说张大人就是靠传言来杀人的?”   “你,你强词夺理。”张御史一时被他的胡搅蛮缠绕晕了,半响才挤出一句话道,“魏王也承认了?”   “哈哈哈……”肖谨之闻言,大笑几声后,突然啐道,“狗屁,王爷只说殿下带回一名戏子,有夫妇上门寻子,他们被关进廷尉大牢,可没说大殿下强抢私奴,也没说那夫妇二人是为此被关进大牢的。大人这一手偷换概念的好能耐,幸好没用在断案上,否则地府的冤魂都要装不下了。”   “你——”张御史指着肖谨之,手直发抖,“好好,你倒是说说那夫妇犯了什么罪,要被关进大牢。”   “呵呵。”肖谨之捋了捋袖子,吐出四个字,“无——可——奉——告——”   “你——”张御史捂着胸口大喘气儿,朝皇帝道,“陛下——”   “好了,都不要吵了。”皇帝各打五十大板后,道,“闻相,你怎么看?”   “老臣——”   肖谨之突然道:“陛下,此事问闻相不妥。”   皇帝道,“有何不妥?”   “陛下有所不知,昨日与大殿下一同在赵家班的还有闻相家的公子,闻公子看上了唱花旦的小戏子,那小戏子不从,被大殿下拦下来带回王府。”肖谨之不卑不亢道。   皇帝开口道,“闻相?”   “老臣教子无方。”闻丞相一脸惭愧的认罪,比起魏王的油盐不进有诚意多了。   齐元帝道,“先别急着认罪,事情还没弄清楚,朕相信你。”   “陛下,老臣——”闻相感激涕零。   “好了。”皇帝捏着鼻梁问肖谨之,“那夫妇又是怎么回事?”   肖谨之瞟了魏王一眼,看见他的手势,微不可察地点头,“回陛下,臣之所以将那夫妇二人收监,是因为他们根本不是那小戏子的亲生父母,而是拐卖孩子的拍花子。”   “到底怎么回事?”   一直百无聊赖的皇帝终于来了兴趣,肖谨之自然要配合,将清竹的经历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只隐去鹰爪一事不提。   “可恶——”   “可恶——”   “可恶——”   连续三声可恶,却是皇帝,闻相,张御史先后发出,跟回音似的,一波接着一波。   “此事就交给你和魏王了,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皇帝拍板决定,一直以为自己来打酱油的魏王点点头。   “行了,都退下吧。”皇帝揉着太阳穴道。   “儿臣/老臣/臣告退。”又是一道三重奏,几人陆续退出门外。   就在魏王最后迈出门槛时,皇帝开口道,“老三啊,孩子不是这么宠的。”   “……”魏王感受了一下手臂的重量,原来荀宇又睡过去了,轻轻点头,“我知道。”   “吱呀——”   房门早已合上,齐元帝盯着前面喃喃道,“希望你是真的明白啊。”    第15章 十五只小傻瓜   “阿柏,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刚刚在御书房,他已经把话放出去了,相信幕后的人很快就能收到消息,他们要赶在对方毁灭证据之前将敌人一网打尽。   “静观其变。”   魏王将荀宇蹬出外面的脚塞回披风里,头也不抬的回道。   “能行吗?”肖谨之皱眉,这样等着对方露出马脚,会不会太被动了。   “……”魏王摇头,用眼神示意肖谨之。   “啊?”肖谨之疑惑的拔高声音。   “小声些。”魏王见荀宇没被吵醒,轻拍狐裘,略带责备地看了肖谨之一眼。   肖谨之愣了一下,继而轻笑一声,双手举起做投降状。   “小白,你这一夜不见就从慈父变成儿奴了呀。”肖谨之见他熟练的将人搂在怀里,马车路过不平处,还架空手臂,深怕吵醒荀宇的样子,压低声音取笑道。   魏王瞥了他一眼,没说话。   “……”肖谨之头皮一紧,打哈哈道,“说笑说笑。”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感叹道,“这孩子的身体看起来不怎么好啊。”   按理说小孩子在这个年纪最是活泼好动,可肖谨之见了荀宇几回,他不是卧床生病,就是沉睡不醒。不过小家伙心也够大的,敢在御书房里睡觉,他恐怕是头一个。   “嗯。”   魏王点头,手上的人轻飘飘的,确实没什么分量,倒是一张脸经过大半月的滋补,出落的白皙红润,像是染了夕阳的云霞,还有那一双眼,闭上后沉静万分,睁开后却像盛满亿万星辰一样,光彩熠熠,只可惜平时都掩藏在木讷的神情下了。   肖谨之不知道魏王在想什么,只注意到他脸色突然柔和下来,眼中还闪过一抹温柔,见鬼的温柔,要不是确定没人敢冒充王爷,他真以为自家兄弟被人调包了。   “你够了啊,不就是有儿子吗,以前也没见你这样,等我改天成了亲,生他十个八个,到时候说不定我们还能做儿女亲家……”肖谨之说着说着,小戏子那张惊艳绝伦的脸不知为何浮现在眼前,忽然觉得口中的调侃也变了味道,悻悻地闭上嘴。   “哒哒”的马蹄声不绝于耳,魏王闭上眼睛,肖谨之盯着一处,俱不知在想什么。   “哎呦——”马车突然停下,肖谨之还在神游天外,毫无防备地撞在车像上,额角登时红了一块,他没好气的撩开车帘,“怎么回事?”   车把式被他吓了一跳,磕磕绊绊道,“大人,大人恕罪,小人——”   跟在一旁的侍卫看得心累,替他回道:“禀大人,是丞相府门前领粥的百姓堵住了马路。”   “还没散呢,这丞相夫人真是菩萨心肠啊。”   肖谨之早上进宫的时候这马路就堵上了,到现在居然还没散,“听说闻相夫人的娘家是商户,果然大手笔,阿柏,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阿柏,阿——”肖谨之转过身,就见魏王一脸不善,荀宇瞪大眼睛茫然的看着他。   “宇儿醒了?”肖谨之先是惊喜,然后顺着魏王的目光,看向自己还撩着帘子的手,顿时一抖,“那啥,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肖叔叔?”荀宇心里也是无奈,一早上睡过去两次,每次醒来都在不同的地方。   “嗨~”肖谨之抬起手臂打个招呼,后觉得太傻,忙又放下,“宇儿醒了,肖叔带你去玩,小孩子不能老睡觉。”   “啊?”荀宇看看肖谨之,又看看魏王。   魏王捏了捏荀宇干瘦的手指,吩咐车夫道,“走吧,掉头去德胜楼。”   *   德胜楼   “见过王爷,肖大人,见过大殿下。”   掌柜的是一位胖乎乎的中年大叔,见魏王他们进来,立刻撇下账本满脸笑容的迎了上来。   “你怎么知道他是大殿下?”   肖谨之有些好奇,他自己是这里的常客,魏王又素有凶名,掌柜的认识他们也说的过去,可荀宇却是刚到都城啊。   掌柜的给了肖谨之一个“大人您真会说笑”的表情,“现在全宛阳的人谁不知道大殿下?”   “几位楼上请。”   掌柜的在前面引路,肖谨之尤在后面纠结,荀宇则是纳闷儿自己居然已经名动皇城了。   ……   “今儿有上好的羊肉锅子,几位要不要尝尝?”看几位都拿不定主意,掌柜的推荐道。   “宇儿要不要吃?”肖谨之看向荀宇,诱惑道,“有红彤彤的辣锅哦。”   “咕嘟~”荀宇吞了一口口水。   “哈哈。”肖谨之看他一副馋样儿,再看虽然绷着脸,却明显放松下来的魏王,不客气的笑了起来。   荀宇红了脸,下意识的看向魏王。   魏王瞥他一眼,满是警告,才低头对荀宇道,“太医说你不能多吃辣。”   “……”荀宇对手指,抬头,小声道,“只吃这一次?”   魏王不说话,像是在考虑。   荀宇用拇指和食指拉住他的衣袖,左右摇了两下,抬起头望着他,有些可怜巴巴的意味。   “好吧。”魏王点头。   “哈哈哈,卤水点豆腐,果然是一物降一物啊,哈哈,小白你有克星了,哈哈哈……”   掌柜的一出去,肖谨之拍着桌子揶揄大笑,他现在特别想知道这父子俩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可记得昨天荀宇还十分清冷地装大人呢。   “小心笑岔了气。”魏王淡淡地说道。   “不,咳咳,不是,咳咳咳”   一通咳嗽下来,肖谨之早忘了自己要说什么,翻白眼道,“不就是笑了你几句,要不要这么狠。”   他继续打量两人,果然不一样了,连座位都靠近了许多。   “小白,你们这是——”   “菜来喽,客官小心,请慢用。”   香辣的羊肉锅子吸引了几人的注意,肖谨之将剩下的话抛在了脑后。   “呼,小宇开年后要去尚书房了吧?”肖谨之佩服地看着对面父子二人面不改色地喝下一碗辣汤,随意问道。   “嗯。”荀宇舔了舔被辣子得鲜红的嘴唇,点头。   “长大想干什么,跟着你父王上战场?这体格得练练了。”肖谨之也不管什么“食不言”的规矩,和荀宇闲聊起来。   荀宇想了一会儿,摇头,“我想当大夫。”   “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肖谨之用眼神询问魏王,见他点头,竖起大拇指道,“当大夫,救死扶伤,好志向,呵呵。”   “嘿嘿。”荀宇尬笑一声,啃一口羊肉,不去分辨“呵呵”二字的深意。   一顿饭三人都吃的满头大汗,畅快淋漓。   “这旁边是什么人?”出门时魏王突然问道。   “这?”小二有些迟疑。,客人的消息他们不好随便说。   “小孩子不懂事。”掌柜的一巴掌拍在小二后脑勺,“好像是外地来的行商,王爷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魏王摇头,牵起荀宇的手往外走,掌柜的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一直把三人送出门口,还眺望了一会儿,才回去。   真是敬业啊。    第16章 十六只小傻瓜   正院   魏王妃坐在主位的左手边,荀宥端正地坐在她对面,母子二人沉默地看着桌上渐渐失去热气的饭菜。   “吱呀——”一个小丫鬟进来了。   魏王妃眼睛一亮,摸着臂钏问道,“王爷回来了吗?”   “是,不过——”小丫鬟偷偷瞄了魏王妃一眼。   “不过什么?”魏王妃皱眉,目光严厉的看向丫鬟。   “不过王爷说他,说他已经在外面用过了,让您和殿下先吃。”小丫鬟一口气说完,努力将身子缩小。   “父王是和大哥一起回来的吗?”荀宥突然开口。   “回,回殿下,是。”小丫鬟颤颤巍巍道。   “好了,你下去吧。”王妃摆手。   ……   “王妃,要不要奴婢吩咐厨房热一下?”大丫鬟如意方量道。   “不用了。”荀宥声音沙哑地拒绝。   “那就动筷吧。”王妃说道。   “嗯。”荀宥低下头大口大口地扒起饭来起来。   王妃递给如意一个眼色,等她出去,起身走到左右身旁,摸着他的脑袋温柔道,“慢些吃。”   荀宥停下筷子,半晌抬起头红着眼睛,“娘,父王是不是不喜欢我?”   “怎么会?”王妃失笑,“你父王前几天不是还夸过我们宥儿字写的好么?”   “可父王他从来没带我去吃过饭?”   荀宥低下头,绞着手指,声音里露出几分委屈。   王妃温婉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轻快道,“你父王刚和你大哥相认,多宠他些也正常,宥儿不会是吃味了吧?”   “才没有。”荀宥嘟着嘴,瓮声瓮气地否认。   “好好好,没有。”王妃宠溺地顺着他的话说,最后安慰道,“宥儿不要担心,你是娘的儿子,是王爷唯一的嫡子,是将来的世子,是这王府日后的主人,没人能越过你的,娘会好好护着你,替你守着这一切的。”   “宥儿也会保护娘亲的。”王妃的话荀宥似懂非懂,他只想和父王、母妃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傻孩子。”王妃摸摸他的头。   ……   “宥儿告退。”   用完饭,荀宥一本正经地朝王妃作揖,小孩子的高兴悲伤,来的快去的也快。   “嗯,路上小心,让如意送你回去。”王妃嘴上一边安顿,一边替他披好大氅。   “知道了。”   ……   “宥儿回去了?”王妃侧着身子,大半个脸藏在阴影里,看不出喜怒。   “是。”如意躬身。   “哗啦——”   “王妃息怒。”如意上前几步,替王妃顺着后背。   “昨儿夜里王爷在西院到底干了什么,查出来没有?”王妃用手撑着额头,脸上冷若冰霜,早没了面对儿子时的温柔慈爱。   如意摇头,“之前,西院那位把我们送过去的人都打发回来了,现在他身边只跟着一个小厮,嘴很紧,其他粗使奴仆压根近不了身。”   “没想到竟招回来一匹狼,和他娘一样贪得无厌。”王妃眯着眼睛,不停地转着手腕上的玉镯。   *   “今天娘做了康儿最爱吃的红烧肉,嗯~真好吃。”柳侧妃夹起一块肥瘦相间的红烧肉,一口吞进嘴里,慢慢咀嚼,发出享受的感叹。   “康儿要不要再来一块?”柳侧妃开口诱惑,假装没看到荀康偷偷吸溜口水的表情。   “哼~”小胖子傲娇地扭过头,继续啃手里的白面馒头。   “还生气呢?”柳侧妃将肉推到荀康面前,“来,吃块肉,消消气。”   小胖子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抵抗住诱惑,狠狠地嚼了几块,才气哼哼道,“再怎么样娘也不能把我关起来啊,父王肯定以为我是在装病。”   “娘不是想让你离西院远一点么,怎么?昨天的排头还没吃够啊。”柳侧妃恨铁不成钢地戳着他的脑门儿。   “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儿。”   荀康虽然伤心魏王不分青红皂白地责问他,但还能分清楚是非,那小戏子的事儿没人比他更清楚,要作证他最合适。昨天没能出面,小胖子感觉自己好像当了逃兵,心里十分过不去。   “怎么就不是一会事儿了?”柳侧妃捏捏他肉嘟嘟的脸蛋儿,数落道,“你数数西院的那位自从回来惹了多少事儿,三天一大病,五天一小病,动不动就晕倒,小姑娘都没他娇弱,一出门就惹上丞相公子,还累的你被王爷训斥,真是个扫把星。以后离他远点儿,听到没?”   “娘~”小胖子满头黑线地躲开自家娘亲的纤纤玉指,逃到门口回头做了一个鬼脸。   “臭小子。”柳侧妃望着他的背影摇头失笑,之后又渐渐敛起笑容,无奈的叹口气。   *   洛水西院   “殿下——”   “宇儿你回来了?”胡氏抢在苏禾前头,打听道,“听苏禾说你和王爷在外面用过饭了?”   “嗯。”荀宇点头。   “那就好。”胡氏松一口气,她这一上午提心吊胆,深怕皇上恼了荀宇,连带王爷对她有了意见,现在看来是没事了。   想着她略带埋怨地开口,“以后你可不能这么任性了,丞相的公子是好招惹的吗,不就一个戏子,只要讨了王爷的喜爱,你要什么没有,还稀罕——”   “娘,我有些累,想先休息了。”荀宇开口打断她。   胡氏有些不高兴,却没说什么,悻悻地走了。   “殿下。”苏禾这才能上前,端给荀宇一杯水。   荀宇一饮而尽,对他道,“我去睡一会儿,无事不要叫我。”   “是,殿下。”   *   荀宇醒来时,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屋子里的火盆烧的正旺,红彤彤的照亮大半个房间。   “苏禾,什么时辰了?”   房门吱呀一声,进来的却不是苏禾,魏王点亮蜡烛,坐在床头轻笑道,“已经酉时过半了,宇儿再不起来,饭就要凉了。”   “父王。”荀宇坐起身,别扭地喊了一声。   “走吧。”魏王伸出手,拉着他往外走。   晚饭虽然以清淡为主,味道却是不错,小鲫鱼炖的鲜而不腥,就是刺太多。   “……”   荀宇对着碗里突然出现的,剔好的鱼肉发呆,他不习惯吃饭的时候有人在旁边看着,所以这屋子里只有魏王和他两个人,所以这鱼是魏王给他夹的?   “吃吧。”   魏王自然地开口,好像没什么大不了,好吧,确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恩。”荀宇将鱼肉放进嘴里,轻轻嚼咽,还是鱼肉味儿,只是多了些珍重。   “多吃些。”魏王又夹过一筷子鱼肉。   “谢谢父王。”荀宇想了想,夹了一筷子糖醋萝卜干儿作为回礼。   荀宇不爱甜食,唯独对胡家舅母腌制的糖醋萝卜干儿情有独钟,酸酸甜甜的,最是开胃。   到了王府,他以为再也吃不到了,没想到厨娘靠着他的几句话就琢磨出来了,还加了辣椒调味。今天刚好开坛,他刚刚尝了味道确实不错,也许父王也会喜欢。   魏王夹起切的粗细均匀的萝卜条,闭着眼睛放进嘴里,囫囵嚼了两口——再嚼两口,再嚼。咦~好像和一般的萝卜不一样。   没错,魏王爷除了嗜辣之外,还十分特别非常讨厌吃萝卜。只是平时吃萝卜的时候少,他又会装,才没人知道,连肖谨之也没发现。   荀宇自然注意到他的表情了,眼睛亮晶晶的,夹起鱼肉小口小口抿着吃,只是很快他就开心不起来了。   一根,两根,三根……半碟,一碟。   荀宇一脸控诉地看向魏王,“您怎么都吃完了?”   “咳,明天让厨房多做些。”魏王心虚地咳一声,“父王还有公务要处理,先走了,你早点休息。”   “……”   *   夜深了,荀宇握着一卷志怪游记,半天没看进去。魏王的改变,让他有些慌乱,不知道该按计划走下去,还是……   罢了,一切言之尚早,到时候再说,荀宇掩嘴打了个哈欠,准备上床睡觉。   “谁?”   他将脱到一半的夹袄穿回来,转身看向窗外,只见一道黑影闪过。   “大殿下好机警。”来人支开窗户跳进来,腰间的佩刀在月光下透着冰冷。   “你是谁?”荀宇目测完那人和自己的距离,确定自己的嗓子比不上他的刀快,就放弃了叫人的打算。   “大殿下好胆量。”男人确定荀宇不会出声后,收起戒备的姿势,从阴影中走出来,赞赏道。   荀宇趁着月光看清了他的脸,看起来很年轻,却很稳重,眼眶深邃,抿着唇有种冷酷的感觉。他身上隐约透着血腥味儿,气息却不虚弱,应该是别人的血迹。   听他的语气,应该不会出手,荀宇放松身体,皱眉道,“阁下这么晚来,不只是为了说这些废话吧。”   “当然不是。”男人也不客气,坐下来给自己倒一碗茶水,一口干完后,笑道,“我只是好奇让魏王这么宝贝的儿子,到底是什么样子,如今一见,果然与众不同。”   大半夜的,荀宇不想和他继续瞎扯,开口赶人,“既然如此,人也见了,阁下该离开了。”   “还真是一点都不客气呢。”男人似真似假地抱怨一句,在荀宇说话之前突然正色道,“我就是给李清竹送令牌的人。”   “鹰爪?”荀宇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李清竹就是昨天那个小戏子。   “殿下果然知道。”男人一副不出所料的表情。   荀宇摇头,“不管你想做什么,都找错人了,你还去找我父王或肖大人。”   男人摊手苦笑,“我也想啊,只是魏王身边的人太多了,我暂时还不能暴露。”   荀宇不想掺和这些麻烦事儿,慢吞吞的钻进被子里,靠在床柱上,只露出一个脑袋,打一个哈欠道,“就算这样,你也不该来找我,我什么都做不了。”   “不不不,我只需要殿下您给魏王爷传一句话。”说罢,男人走上前,趁荀宇不注意,贴到他耳边动了几下唇,又坐回来,满意地看着荀宇被吓傻的表情。   “我凭什么相信你?”荀宇咽下一口唾沫。   男人又喝下一碗茶,掏出一张纸,放在荀宇手边,“这是我的诚意。”   “……”荀宇扫了一眼纸上的内容,抿了抿嘴,“我会尽快通知我父王的。”   “那就麻烦殿下了。夜深了,在下先告辞了。”男人走到窗前,突然回头看着荀宇,“我叫燕北向,殿下要记住哦,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智障。”   荀宇望着还在摇晃的窗柩,最后冒出这么一句。 作者有话要说:  燕北向:老攻我终于出来了。。。 第17章 十七只小傻瓜   “谨之,你派人去保护李家夫妇。”   肖谨之点头后,魏王又指着纸上的人名吩咐易管家,“你立刻去查这个人和闻丞相的关系,另外,加派人手盯着闻府,往来的人一个都不要放过。”   “是,王爷。”   肖谨之和易管家先后出去,魏王摸摸荀宇的脑袋,“有没有吓到?”   荀宇摇头。   “父王送两个影卫保护你,如何?”   “不用——”   “西院太偏,不要影卫的话你就搬来和父王一起住吧。”   荀宇摇头。   “那就这么定了。”魏王拍板决定,“影一,影二。”   “主人。”两道黑影飘了出来,单膝跪地。   “以后他就是你们的新主人了。”魏王指着荀宇道。   “见过主人。”影一和影二朝荀宇见礼,他们的言行好像被尺子量过一般,前后两次的语气都没有丝毫起伏,让人怀疑他们是不是活着的人。   荀宇觉得别扭,反观魏王和他们都习以为常,只好点点头。   “宇儿可以为他们赐名。”魏王提点荀宇,这也是御下的一种手段,尽管他知道他们绝对不敢背叛。   “请主人赐名。”两人闻言一板一眼道。   “嗯,就叫昕月和昕晨吧。”荀宇想了想,还是去了明亮的意思。   “谢主人赐名。”影一和影二,也就是昕月和昕晨面无表情的回道。   “还是叫我殿下吧。”荀宇有些不习惯主人这个称呼。   “是,殿下。”   *   易管家的办事能力自然没的说,不到两个时辰,被调查的人——也就是刘明远的上三代下两代都被翻了个底朝天。魏王最关心的,他和闻相的关系也一清二楚。   刘明远是闻相的小舅子,他姐姐是闻相的夫人。只不过他和刘氏不是一母同胞,刘氏的娘是原配,刘明远的娘是填房。要说这刘明远的母亲也是个厉害角色,自从她进门,刘家就再没有庶子女出生过。   所以,刘明远上面只有两个姐姐,一嫡一庶,早早就嫁了出去。他爹死后,他便继承了刘家全部家业。   碰巧那时闻相借着谢林两家的事得了皇帝的青眼,一跃成为朝廷重臣,刘明远顺势搭上这条大船。两人狼狈为奸,干尽缺德事,赚尽黑心钱。   只可惜闻相这只老狐狸太狡猾,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单从这些证据来看,只能说明刘明远借他的势在外面为非作歹,最多定他个治家不严之罪,连他一根毫毛都动不了。   “阿柏,你料的不错,昨儿夜里牢房起了火,要不是我今天去的突然,就要被他们蒙在鼓里了,不过幸好人没事,我已经把他们安排在厢房了,也派了人日夜监管。”肖谨之喘着粗气,一口气说完,狠狠灌了一杯水。   “你先看看这个。”魏王递给他一沓纸。   “可恨。”   肖谨之“哗啦啦”的翻过去,买/凶/杀人,卖官鬻爵,哄抬粮价,圈地伤人,拐卖人口……桩桩件件,罪恶滔天,他猛的一锤桌子,狰狞道,“我这就去把他抓回来,这种人就该千刀万剐。”   “去吧。”魏王也很赞同。   “啊?”   魏王这么干脆,肖谨之反倒冷静下来了,杀一个刘明远算什么,只要闻相一日不倒,就有无数个王明远、张明远冒出来,他摸着鼻子道,“我一时气愤罢了,要是打草惊蛇就不妙了。”   “要惊早就惊了,现在不怕打草惊蛇,就怕他一直龟缩在洞里不肯出来。”魏王敲着膝盖说道。   “你认真的?”肖谨之还是觉得有些草率。   “嗯。”魏王点头,“顺便把那个小戏子也带过来。”   “阿柏你是想?”肖谨之心里咯噔一下。   “告御状当然要有苦主了。”魏王看了肖谨之一眼,觉得他不对劲儿。   “这样会不会太冒险,就算他告了,也动不了闻相,反倒会惹恼他。”肖谨之不敢看魏王的眼睛,辩解道,“当然,我不是怕他,只是——算了,就按你的来吧。”   “嗯。”魏王不明白他在纠结什么,安慰道,“不会有事的。”   “嗯。”肖谨之丧气地点头。   *   “腿脚够快的你,啊?”   肖谨之踹了刘明远一脚,对魏王他们道,“我到他家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了,要不是我机灵,早在城门口安插了人手,就教这王八犊子跑了。”   刘明远动了动被绑的死紧的手腕,委屈道:“魏王爷,肖大人,不知刘某到底犯了什么事儿,劳您二位兴师动众。”   魏王不说话,肖谨之又踹他一脚,“你犯了什么事你自己不清楚?”   刘明远悄悄往后挪两步,离肖谨之远些后,开始喊冤,“大人冤枉啊,大人,草民不过一微末商人,向来本本分分做生意,从不与人为恶,还请大人明查啊。”   “怎么,要本官来提醒你吗,半月前你为了芒山的温泉庄子将原庄主陷害入狱,他儿子上门讨公道,被你的家丁打了个半死扔出城外;两天前,你在王城里散布流言,造谣大殿下恃强凌弱;一年前,你看上许州风月楼的姑娘,人家不从,你便将人弄到了军营;三年前,柳州大旱,你和当地的粮商趁机哄抬粮价,大发灾难财,致使柳州饿殍满地,死伤无数……十年前,你指使人拐卖孩童——”   随着肖谨之像背书似的一件一件数过,刘明远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难看,他咬着牙强作镇定,“大人说话可要讲真凭实据,小人虽人小位卑,却也不是什么屎盆子都愿意往头上扣的。”   “要证据是吗,给你证据。”肖谨之将一沓纸甩在他脸上。   “不可能。”刘明远突然挣脱绳索,捡起地上的纸一张一张翻看,越翻越快,“这不可能。”   他眼睛赤红,看了肖谨之他们一眼,突然开始撕毁证据,“斯拉斯拉”的声音不断响起,他脸上带着快慰的笑。   “撕吧,这样的手抄本要多少有多少。”就在刘明远撕得不亦乐乎的时候,肖谨之突然插话。   刘明远手上的动作猛的一停,他仔细再看纸上的字迹,和自己的很像,但确实不同,刘明远知道自己是被他们耍了,顿时怒视着肖谨之,“你?”   “你?你刚刚这是做贼心虚不打自招了吧。”肖谨之嗤笑道。   刘明宇眼中怒火更甚,拳头攥得嘎嘣响,却没有辩解,他知道现在是多说多错。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还是魏王开口,“好了,案子既然已经问清楚了,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本王府还有事里,先告辞了。”   肖谨之眼珠子一转,恭身道,“王爷说的是,这人罪行滔天,非凌迟不足以平民怨,到时场面血腥,万一惊扰了殿下就是微臣之过了。”   “嗯。”魏王拉着荀宇朝外走去。   刘明远不可置信地看着两人嘴上一来一往就将他的生死定下了。他以为肖谨之把他查的底朝天,肯定知道他和相爷的关系,看在闻相的面子上肯定不敢把他怎么样。至于魏王,虽然自己为了帮外甥(闻道远)得罪了他,可外甥女儿马上就要嫁进王府了,他肯定不会要了自己的命。   刘明远从看到证据到刚才一直这么肯定着,可现在他不确定了,眼看着魏王已经到了门口,他忙开口道,“王爷,您可能不知道,我是闻相的小舅子,我姐姐是相府夫人,过几天您要娶的闻家小姐是我的嫡亲外甥女儿。”   “哦?”魏王回过头,语气颇为玩味,“干我什么事?”说罢抬脚迈出门槛。   “这?”刘明远眼睁睁看着魏王走远,指着慢慢合上的门说不出话。   肖谨之在心里为荀小白的霸气鼓掌,忍笑道,“呦,没想到你的靠山还挺大的,刚才失敬失敬。”   刘明远听着肖谨之似嘲若讽的话,连忙抱拳,“不敢不敢。”   “不敢吗?”肖谨之打量了他一会儿,“也是,看你也不像是有胆子干出这些丧尽天良事的人。”   刘明远心中一喜,知道有门儿,立刻顺着他的话往下接,“是是,小的胆子最小了。”   “若是——”   肖谨之的拇指与食指、中指互搓,暗示意味十足。   刘明远心中的大石落下一半,立刻会意,“小的明白,小民多年经营还有一些家资,只要大人助我度过这次难关,我愿为大人当牛做马。”   “当牛做马倒是不必,只要你能老实回答我几个问题,本官必保你性命无虞。”肖谨之神秘莫测地诱哄着。   刘明远弯着腰,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大人请问,小的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就好——”肖谨之拉长声音,“这些事是不是闻相指使你干的?还有那些被拐的孩子都去了哪里?闻相是不是鹰爪的头领?”   “是——不是。”刘明远刻意的反口僵硬的脸上挤出一抹笑,“肖大人真会说笑,小的听不明白。”   “真的听不明白?”肖谨之盯着他,就像是野兽锁定了猎物。   在肖谨之有如针刺的目光下,刘明远鼻尖沁出冷汗,艰难点头,“真的。”   “来人,将他带下去,有什么好东西先招呼着,等我禀明皇帝再给你上正餐。”肖谨之拍拍刘明远的肩膀,发现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的外衣,粘了自己一手腥潮,嫌弃的擦了擦手。   刘明远听他对侍卫说暗语,挣扎道,“肖大人,你不能这样,相爷他不会不管我的。”   “我能,闻老头他都自顾不暇了,哪有空来管你,你若是老实交代,也许本官还能网开一面。”肖谨之甩着手里的鞭子轻笑。   “……”   刘明远突然不说话了,沉默地被拖下去。   “果然都是聪明人啊。”   肖谨之感叹一声,随手将鞭子一扔,一口茶一口酒的吃起了点心。 作者有话要说:  魏王: 干我什么事。 刘明远:T^T您这样会讨不到老婆的。 魏王:哦。╮(╯▽╰)╭ 本王已经讨到了,而且是两个。 荀宇: 老婆?两个? 魏王:宝贝儿,我错了,她们都是过去式,你才是我的真爱。 燕北向:滚~宝贝儿是我的 第18章 十八只小傻瓜   御书房里又聚满了人,比昨天还要热闹些,齐元帝揉着刺痛的鬓角,想不明白一件小小的案子怎么会牵扯出这么多事来,区区一个商人怎么敢如此胆大包天?   “闻爱卿,你怎么看?”   闻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缓缓弯腰扣头,哽咽着说道,“臣有罪。”   齐元帝猛的站起来,将手上的状纸一把甩在闻相身上,“你是有罪,其罪当诛——你看看你那小舅子都干了些什么,买/凶/杀/人,朕的小舅子都不敢这么嚣张;卖官鬻爵,你们怎么不把朕的龙椅也卖了,刚好给你闻家腾地方;还拐卖孩子,他要那么多孩子煮了吃吗,还是朕赏给你闻家的奴才不够用?狼子野心,简直就是狼子野心,咳咳——”   “臣万死。”闻相“咚咚咚”连着磕了十数个响头,个个都实实在在的砸在大理石板上,待他抬起头时,额前已是一片血污,只见他双目含泪,“臣蒙受陛下隆恩,二十余载,臣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陛下的知遇之恩、赏识之情,臣片刻不敢稍忘,臣至今还记得陛下当初在太和殿上为臣加印,问臣可愿助陛下共谱君臣佳话,共创大齐盛世,臣答得遇明君如此,吾幸甚矣,愿为陛下执辔头,效犬马之力。而今却是臣愧对陛下的恩宠,愧对陛下多年的信任,一时不察,竟纵容出这等恶徒,臣万死难赎其疚,陛下保重,臣先走一步了——”   说着他一个猛冲朝柱子上撞去。   “快拉住他。”   齐元帝惊慌喊道,早在闻相说起过去的时候他就动摇了。   那是他扳倒谢、陈两家,彻底摆脱傀儡身份之后,第一次没有掣肘的为心腹封官进爵,真正明白自己是大齐之主。那时他是真的想和丞相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给后世留一段君臣相得的美话。   只可惜,人心易变,二十年过去,他不是孤立无援的小皇帝,他也不是一心为君的寒门举子。不过他还是不相信闻相会造反,也许人老了,心就硬不起来了。   好在人救下来了,齐元帝松一口气,冷哼道,“你这是做什么?学妇人寻死觅活,一把年纪了也不嫌臊得慌。朕还没老糊涂,不会姑息养奸,也不会冤枉好人。”   闻相抹着泪感激涕零,“臣惶恐。”   齐元帝看着他颤巍巍的身子跪伏在那里,花白的头发染上血迹,叹他一句家门不幸,“若与你无关,朕——”   他说到一半突然觉得没甚意思,重拍一下桌子,“人怎么还没带到,廷尉呢?一个个都不让朕省心。”   “陛下,出事了——”   就在肖谨之要出列请罪的时候,林公公慌慌张张的跑进来,不顾仪态的喊道。   齐元帝皱眉,觉得头疼的更厉害了,“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刘明远他在进午门的时候,一头撞在门口的石狮子上,死了。”林公公任额头上的汗流下来,蛰得眼睛生疼。   “呵呵,真巧啊,真不愧是亲戚——”齐元帝刚压下的过火气又窜了起来,他怀疑是闻相指使刘明远自戕,来个死无对证。   林公公还有未尽之言,他攥紧拂尘,看看闻相,再看看皇帝,吞吐道,“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快说。”齐元帝不耐烦地挥手。   林公公一咬牙一闭眼,“还有刚刚宫外传来消息,丞相夫人殁了。”   “什么?”一声惊呼出自丞相之口,他上前抓住林公公的衣领,额上蹦出青筋,咬牙道,“你说什么?”   “丞相夫人殁了。”林公公被闻相的疯狂吓住了,呆呆的重复一遍。   “不可能,婉容她向来康健,怎么可能……”闻相顾不得失仪,喃喃着朝外跑去。   “查,给朕狠狠地查,到底怎么回事?”齐元帝捶着桌子,一字一字地命令道,说完捂着胸口撅了过去。   *   丞相夫人是饮毒自尽的,丫鬟发现时她的身子已经凉透了,只在枕边留下一封“夫君亲启”的绝笔信。   “妾与君自幼相识,结篱数载,夫妻恩爱不疑,妾欲与君白首偕老,奈何造化弄人。   妾之弟明远,少时失怙,长于妇人之手,性奸而行诡。是时,妾以其年幼为托,后来终酿大祸,妾悔之晚矣。然骨肉亲情、血脉相连,妾不忍刘家断绝后嗣,遂庇之。   妾以一己之私心,弃大义于不顾,陷夫君于不义,实乃愧为人妇。妾终日侍奉佛前,布施于人,不求心安,只愿妾之蠢愚恶毒,勿带累夫君儿女。   然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事发,妾愧对儿女,更无颜面君,唯一死以赎罪孽。妾之死乃天道昭昭、报应不爽,妾无憾无怨,只恨不能常伴君侧、看顾儿女,妾深悔之。   诸儿女中,大儿懂事,小女乖巧,独小儿天真顽劣,妾牵挂十分,望君教导回护,不致走上歧路……   盼君珍重。   妾闻刘氏婉容绝笔。”   信中字字带泪,句句泣血,闻相阅过后,抱着刘氏的尸身恸哭不止,“婉容,你好糊涂啊。”   *   犯人畏罪自杀,包庇者业已自尽,纵然结果超乎所有人预料,事情也算水落石出了。   刘明远虽死,刘家的家产也全部充公,却还是不能解皇帝的心头之恨,他又下令刘家满十四岁的男丁流放边陲,不满十四岁的男丁和女眷一律没为官奴,遇赦不赦,最后还命人将刘明远曝尸荒野,不许收尸。   皇帝这命令下的时候痛快,执行的时候却状况百出。   刘家三代单传,到刘明远这一代就他一根独苗苗,而刘明远更惨,天生没有儿子命,纳了二十八房妾室通房,愣没折腾出一个带把儿的,唯一的女儿还是正房夫人所出,所以刘明远一死,刘家压根就没有男丁可以流放。   再说这女眷没为官奴。朝廷查封刘家的旨意一下发,刘夫人便遣散发卖了所有的妾氏奴仆。然后一纸诉状告到廷尉府,称先夫人(刘明远母亲)与娘家有旧怨,恳请义绝,还拿出了证据,详细说来,又是一桩狗血往事,此处不多赘述。且说官府查明属实,恩准了刘夫人的请求,于是刘夫人带着女儿拍拍屁股回娘家了。这没为官奴一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最后说这刘明远,没等官差将其曝尸,尸体就不翼而飞了。所以皇帝这三条口谕,是一条也没能落实。百姓都说便宜这恶人了,齐元帝更是气个仰倒,总觉得这些人都在和他作对,于是将气一股脑儿撒在了闻相身上。他夺了刘氏的诰命,不准她葬入闻家祖坟,引得闻相半夜入宫求情。   “不行,依刘氏的罪行,朕没命你与她和离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陛下,刘氏心软糊涂,顾念亲情才犯下大错,陛下开恩。”   “不必多言。”   闻相没想到皇帝这么决绝,他撩袍跪下,“陛下,臣与内子早在拜天地的时候就约定,生同寝死同穴,来世还做一对恩爱夫妻,如今她先离我而去,臣却不敢背信弃义,但愿生前为她立碑守墓,死后与她共赴黄泉,求陛下成全。”   “罢了罢了,你自己折腾吧。”齐元帝摆手,不想再多言。   闻相松了一口气,“谢陛下,臣还有一事相求,臣愿以丞相之位,换夫人诰命之身。”   齐元帝忍着怒气,“朕若不准呢?”   闻相有些丧气,“无论陛下恩准与否,臣都担不起丞相一位了,还请陛下另选贤能。”   皇帝怒了,一个茶杯砸下去,“放肆,你是在跟朕讨价还价?”   闻相又行一礼,语气里带着些许回忆的味道,“臣不敢,她是臣的妻子,臣想为她做最后一件事,让她风光大葬,就像臣当年入朝为官,发誓让她尊荣一生一样。”   齐元帝突然意识到眼前的老男人不是朝堂上意气风发的闻相,不是和他互相猜疑防备的权臣,他只是一个失去伴侣的孤雁罢了。   齐元帝佯怒道,“滚回去做你的田舍翁吧。”   闻相知道皇帝答应了,叩首,“谢陛下。”   “你说真的有来生吗?”闻相已经走到门口,齐元帝突然开口。   闻相顿住,“有的,臣相信。”   “……”    第19章 十九只小傻瓜   大年初三,刘氏下葬。在皇帝的默认下,闻相将事情压了下来,以一品诰命夫人的规制为她安排后事。   出灵当天,来为刘氏送行的人除了亲朋好友,还有都城内外受过她恩惠的人,观礼的队伍从相府门口一直排到城门十里开外。   大雪纷纷,为天地染上一抹凄色。魂幡飘摇,招亡者魂灵,经筒转动,开往生之门。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   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   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尘世苦难,往生极乐,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禅音缥缈,有缘者得闻之。禅意空无,有心者得悟之。   *   齐元帝二十四年,就这样随着一个女人的死亡,悄悄到来了。   闻相服丧在家,皇帝龙体抱恙,朝中平波澜不惊。臣工小吏擦着额头的冷汗,松下一口气。   古来龙虎相斗,池鱼先死。现在老大们停战了,他们的小命暂时算保住了。官员们气顺了,百姓也发现这个暮冬格外温暖平静,待到闻氏女出嫁时,满大街都冒着甜丝丝的喜气,彻底吹散了严冬的肃穆。   “襄儿,爹最后问你一遍,嫁给魏王,你当真不后悔?”   闻相看着女儿身上的大红嫁衣,思绪翻涌。当年他们成亲时,他不过是一个穷秀才,堪堪凑够六礼为聘,刘老夫人只备下三台嫁妆,具是些虚架子,连嫁衣都粗糙的很,他们就那样顶着众人的唏嘘声拜天地入洞房,一携手就是几十年。如今他们的女儿都要出嫁了,只可惜物是人非,一时间,他竟有些胆怯了。   “你要是不愿,爹立马进宫请皇上收回旨意,咱们不嫁了。”   闻襄儿抿唇一笑,“爹说什么胡话,我们不是早就商量好了吗。魏王有模样有地位,有野心有能力,不正是您心中的佳胥么。”   闻相摇头,“魏王城府太深,有时连为父都摸不清他的心思,爹怕你吃亏啊。”   闻襄儿闻言,提着裙摆站起来转了两圈,“吃不吃亏、合不合适,就像这裙子一样,总要试了才知道,再说不是还有爹呢么?”   “……”闻相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心里刻意,叹道,“也罢,日后受了委屈记得还有相府在你身后。”   “谢谢爹。”闻襄儿绽开一抹微笑。   闻相也不再说扫兴的话,拍着她的肩膀嘱托,“待会儿去看看你弟弟,好好开导开导他,爹和你娘最想看到的就是你们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   闻襄儿反握住他的手,安慰道,“嗯,爹也不必太过忧心,远儿只是一时想不开。”   “但愿如此,你们姐弟俩的性子要是颠个个儿,我也不用如此操心了。”闻相无奈的笑过后,掏出一本折子,“这是嫁妆单子,你收好。”   “这么多?”闻襄儿惊讶地抽气。   按大齐律,皇后出嫁,嫁妆一百二十四抬,王妃六十四台,侧妃四十八抬。她粗粗一扫,就知道手上的单子绝不止四十八抬,也许六十四抬都装不下,更不说庄子铺面、地契田契若干,闻襄儿怀疑她爹把大半个闻家都掏空了。   “不多,大都是你娘这些年陆续为你攒下的,再加上你娘的嫁妆里——除了你大哥成亲时用去的,还有留给你弟弟的那一份,剩下的都在这里面了,爹又添了些庄子良田。”   闻相与刘氏多年恩爱,从未纳过妾氏通房,只得了闻襄儿兄妹三人,闻襄儿又是唯一的女儿,自然受宠非常,如今她要出嫁,闻相怕是搬空了整个相府也觉得不多。   “爹~”   闻襄儿想起逝去的母亲,红了眼眶。   “乖。”闻相摸了摸她的头,已经是大闺女了啊。   闻襄儿抹完眼泪,冷静下来,摇头,“现在不同以往,这样太打眼了,再说小弟还要娶亲,总不能没有聘礼吧,还是减一半吧。”   闻相沉思一会儿,“你说的也有理,减去的一半爹给你折成银票压箱底,不管怎么说,钱多好办事,以后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嗯。”   闻襄儿点头。   *   “姐,你怎么来了?”   屋里骤亮,闻道远用手背遮住眼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醉醺醺地看向来人。   闻襄儿上前扶住他,闻着酒味儿皱眉,“你又喝酒?这都多少天了,你天天喝的烂醉如泥,门也不出,学也不上,干脆喝死算了。”   “你管我——”闻道远一把拂开她的手臂,“你不是明天就要出嫁了吗,我的侧妃姐姐,小弟是不是应该提前说一声恭喜,恭喜你得偿所愿,玉——侧——妃。”   闻襄儿听着他冷嘲热讽也不生气,将人推到床上坐下,“你说什么胡话,我就是嫁了人也还是你姐姐,看你醉成什么样了,我去厨房给你弄碗解酒汤。”   “不要去,不要嫁给魏王,好不好?”闻道远突然拉住她的手腕,恳求道。   闻襄儿迈出的脚步顿住,反握上他的手,缓缓摇头。   “为什么?”闻道远松开她的手,咆哮道,“天下好男人这么多,你为什么非要嫁给他,你明明知道他已经有了妻子,你明明知道是他害死了娘和舅舅,为什么还要嫁给他,为什么连孝期都不愿意过,难道有了爱情就什么都不顾了吗?姐,你醒醒吧,他不是你的良人。”   闻襄儿转过身,盯着闻道远的眼睛,冷冷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抗旨逃婚,然后连累全家被杀头。”   “所以姐你也是不愿意的了。”闻道远激动地拉着她,“我们去让爹求皇上收回旨意,我们不嫁了,大不了我们不在大齐呆了,我们去边塞,我们一家人——”   “啪——”   闻襄儿突然给了他一耳光,“清醒了吗?”   闻道远捂着脸怔怔地。   “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任性,要不是你到处惹是生非,舅舅会死吗,娘会死吗,你以为现在的闻家还是当初的闻家吗,你再这么蠢下去,爹都救不了你。”   闻襄儿失望地看着少年,句句话如刀子插进他的心脏。   “啊——”闻道远抱着头长啸一声,滑倒在地,失魂落魄道,“所以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对吗?”   看他这样,闻襄儿也有些心疼,“刚刚是姐把话说重了,你不要想太多。好好休息,等过了元宵,就去上学,不要和大殿下他们起冲突,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娘临走前最放不下你,不要让她担心。”   ……   闻襄儿走了,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蜷缩在角落。   这一夜,好像格外黑暗寒冷,漫长没有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  闻道远: 伦家这么可怜,都没有小天使留评吗,好桑心:( 第20章 二十只小傻瓜   魏王迎娶侧妃,新娘子的十里红妆,让城中的百姓好生谈论了一阵子,直到开春,日子才平静下来。   “……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谓知本,此谓知之至也。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   春困秋乏,新来的老先生一顿长篇大论,御书房里睡倒一片。   “咳咳——”先生重重的咳一声,又拔高音量,“大殿下。”   “是,先生。”荀宇眨眨眼,站起来,低眉敛目。   老头儿胡子一吹,“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何解?”   荀宇思索一会儿,拱手回道,“君子慎独。”   “说的不错。”老先生点头,然话锋一转,“光会耍嘴皮子有什么用,做不到知行合一,白瞎了你那点儿小聪明。   想当年老夫求学的时候,夏三伏,热得汗流浃背,也要凝神静气,深怕错过了一星半点儿,冬数九,冻得手脚生疮,笔墨都研不开,还不是苦学不辍。   哪像你们现在二三月烤着碳火,七八月放着冰盆,写字有小厮研磨,打瞌睡有丫鬟扇风,你们是来做学问的还是来当老爷的,要不要再放几个枕头,来一曲红袖添香?”   “噗嗤——”   荀宇还是一副“认真”脸,闻道远已经忍不住笑出声,连忙低下头。   老头儿正说的起兴,听他“嗤笑”,正好抓个典型,“笑个屁,说的就是你,一把年纪了混在人家一群小娃娃里觉得很得意,你父兄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功名加身了,闻相一生峥嵘,怎么生出你这么个不成器的?”   说罢不顾闻道远一脸委屈,又向其他人开轰,“还有你们,人家没毅力的有脑子,没脑子的有老爹,不务正业也就罢了。你们这些既没脑子又没后台的,居然也不上进,是等着去城外讨吃吗,不妨告诉你们,讨饭也轮不到你们,直接等死吧。”   老头儿扫了一眼,见他们个个脸色涨红,继续嘲讽道,“一个个还少年英才,大齐栋梁呢,我呸——”   说完,一甩袖走了。   沉默,一室沉默。   “呸,小爷我才十五,哪里一把年纪了,哪里没长脑子了,这老头真是——”闻道远握紧拳头,半天憋不出话来。   “哈哈,你就承认了吧,没脑子,哈哈哈……”   荀康火上浇油,笑得前仰后合,其他人也都跟着偷乐。   闻道远黑着脸虚晃拳头,“荀胖子,够了啊,再笑小心我揍你。”   荀康躲在荀宇身后,朝他做鬼脸,“你敢吗,闻小厮。”   “你看我敢不敢?”闻道远一边呲牙,一边撸袖子。   荀康压根不理他,直接向荀宇告状,“小宇,你看他欺负我。”   闻道远翻白眼,嘲笑道,“多大了还告状,无聊。”   “再大也没你大,一把年纪哈哈哈”小胖子凑热闹不嫌事大,继续撩拨。   闻道远不和他废话,直接上手,隔着荀宇,两人你踢我一脚,我挠你一下,打做一团。   荀宥在旁边看着,抿唇而笑。   “好了,停——”荀宇忍无可忍地大喊一声。   “哼——”   “哼——”   两人突然停下,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转过头,不屑冷哼。   小胖子滴溜溜转着眼睛,凑到荀宇旁边,讨好道,“大哥,你看他,哪里有小厮的样子,比你这个主人都嚣张。”   闻道远瞪他一眼,不情愿地朝荀宇行礼,“主人。”   荀宇将人扶起来,道,“那赌注我只是随口说说,不必当真。”   荀宇刚进御书房的时候,闻家正在办丧事,闻道远没来上学,他的日子安安稳稳的。   待魏王和闻家小姐完婚后,闻道远突然回来了,还时常针对荀宇,连旧仇人荀康都被他抛到一边了。先是幼稚的扯头发,塞虫子,害得两人一起被先生罚。此后,闻道远学精了,开始在放学时围追堵截,套袋打闷棍……虽然没有一次得逞的,但他好像乐此不疲。   荀宇被烦得狠了,和他打赌道:   正面干架,谁先把对方撂倒,谁就算赢。输了的人要给赢的人当半年贴身小厮。如果荀宇赢了,只要求输得一方不要再来找麻烦。   闻道远一听还有些犹豫,总觉得这样一来,好像是自己在欺负小孩子。于是他改了赌注: 如果他赢了,荀宇给他做半年的小厮,任打任骂;如果他输了,就给荀宇做一年的贴身奴才。当然他压根不觉得自己会输,所以还大方的让了荀宇三招。   于是他们在一个日高风也高的白天决战了。   结果是,荀宇两招将人打趴下,闻道远没机会出手。   “你,阿嚏,你耍诈,阿嚏——”闻道远抹掉脸上的辣椒面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控诉。   “你也可以。”荀宇点头,不枉他牺牲了那么多辣椒,还特意选了风向,瞧这东风吹的,多强劲。   闻道远气结,“这次不算,我们真刀真枪的再来一次。”   “好。”荀宇点头。   闻道远看他这么好说话,有些不好意思,“这次我还让你三招,不过不许用旁门左道。”   他话音还未落下,就见荀宇冲过来,正要抬臂格挡,身体突然一麻,紧接着被掀翻在地。   “你干了什么?”闻道远又惊又怒。   “点了麻穴而已。”他最近跟着大夫学医,刚认清穴道。   闻道远揉着屁股站起来,咬牙道,“我怎么不知道。”   “……”荀宇摇头,“所以你又要反悔吗?”   “什么叫又要反悔,分明是你耍诈。”闻道远气呼呼地反驳。   “哦。”荀宇应了一声,云淡风轻道,“愿赌服输。”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小子白皮儿黑馅儿,蔫儿坏蔫儿坏的,以他的脑子,恐怕不是对手。   就这样,闻公子成了闻小厮的消息,瞬间传遍皇宫。   闻道远虽然不甘心,却还是坚持跟在荀宇身后,形影不离,像模像样的伺候。荀宇尴尬地享受着,刚打了个瞌睡,就被新来的夫子点名批评,连带着闻道远都被骂成了草包。   果然世事无常啊。   ……   闻道远搭上荀宇的手,见他确实没有羞辱自己的意思,忍不住松了口气。   他再怎么吊儿郎当,也知道大丈夫一诺千金。虽然荀宇是耍诈才赢了他,但也算光明磊落,自己总不能不如一个小孩子吧。只是做奴才、叫主人,还是太挑战底线了。   不过看荀宇这么不在乎,他倒也坦然了,不就是一年奴才吗,他当。   于是他再次拱手,一脸淡定道,“那怎么行?愿赌服输不是吗?”说罢,还弹了弹袖子,终于把这句话还回去了。   “随你。”荀宇懒得看他装模作样,褶子都出来了还绷着脸,他是来搞笑的吗。   ……   “大殿下。”林盛行礼。   荀宇点头,“林公公,您怎么来了?”   林盛回道,“奴才是来传陛下的口谕,命您和闻公子将《大学》默一百遍,其他人十遍。”   “宇领旨。”   荀宇把人送到门外,回来就看到几人愁眉苦脸的样子。   “搞什么,那老头居然去告状,一百遍,我要抄到猴年马月去。”闻道远哀嚎一声,摊在桌子上,生无可恋。   他旁边,荀康耷拉着脑袋,荀宥皱着眉头,看起来好不可怜。   “那还去踏青吗?”荀宇问道,他们原本打算放学后去郊外采青,现在看来是去不成了。   “去,怎么不去。”闻道远一个鲤鱼打挺,振奋起来,“玩好了才有力气写字。”   “去,当然要去,都被罚了,再不去不就吃亏了,是不是明觉?”小胖子举手赞成。   陆明觉自然点头。   “去吧。”连荀宥都开口了。   荀宇顶着几人的目光,点头,“那就去吧。”   “哦哦,太好了,我要带弓箭去打猎,还要放风筝抓鱼,听说尾声河里的鱼最好吃了……”   几人热火朝天的张罗起来,至于默写,那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闻小远: 辣椒面儿加一指弹,你够狠T_T 荀宇: 过奖过奖:( 第21章 二十一只小傻瓜   雾影山下,尾生河畔,旷野连绵,新绿点点,正是春游的好去处。   荀康跟着昕月、昕辰去打猎,陆明觉不放心,也跟着去了。闻道远在荀宇的淫威下,不情愿地挽起裤腿去摸鱼。荀宥在一边摆弄风筝,苏禾捡柴生火。   荀宇搭起烤架,看荀康他们还没回来,就帮着闻道远抓鱼。晓春时节,河水还很冰凉,荀宇刚把脚伸进去,凉意瞬间蹿遍全身,偏偏这河里的鱼成精了似的,滑溜溜的来回穿过指缝,就是抓不住。   荀宇嘴唇发青,对上游的闻道远喊道,“抓不到就算了吧,水这么冷,小心冻着。”   闻道远愣了一下,一本正经地摇头,“那怎么行,既然二殿下想吃,我怎么也得满足他不是。”   说罢,他又弯下腰,熟练地捞起一条巴掌大小的鱼,扔到岸上的水坑里,溅起一串泥水。   荀宇穿好鞋袜,走近前才发现里面大大小小已经有十多条鱼了,由于缺水,一个个张大嘴翻着白眼,尾巴蔫蔫儿的拍着。   荀宇舀了几捧水,淋上去,赞叹道,“没想到你抓鱼这么厉害。”   “哼,你没想到的事情多着呢。”闻道远不满的嘀咕道,语气里透出点儿小得意,轻轻松松地又捞起一条,随手扔过去。   “呸。”荀宇抹掉溅在脸上泥水,将企图越狱的两条鱼逮回来,说道,“差不多够了吧。”   “够了?”闻道远甩了甩手上的水珠,遗憾道,“可惜了。”   “可惜什么?”荀宇疑惑得眨眼。   “没什么。”闻道远打哈哈,“只是可惜没多抓几条,到时候小胖,我是说二殿下,吃不尽兴就不好了。”   “……”   荀宇狐疑地瞅他一眼,不知道闻公子什么时候这么体贴了,之前不还斗得跟乌眼鸡似的么?   *   “杀鱼?我来?”闻道远不可置信地反手指着自己。   “难道我来?”荀宇反问一句,又看向荀宥、苏禾。   二人立马倒退一步连忙摆手,“大哥/殿下,我不会。”   闻道远哭丧着脸,“我也不会啊。”   荀宇拍拍他的胳膊,鼓励道,“你行的。”   闻道远见荀宇铁了心,其他人又靠不上,认命地掏出匕首,拎起一条鱼,开始比划,小鱼感觉到危险,一个摆尾扫了他一脸腥咸。   荀宇出声提点,“先敲晕它。”   闻道远侧过脸在袖子上蹭掉水珠,一刀柄下去,刚刚还活蹦乱跳的鱼就直挺挺的瘫在地上,他抬头幽幽地看了荀宇一眼,问他怎么不早说?   荀宇睁大眼睛,和他干瞪眼,最后闻道远落败,埋下头准备割鱼头。   “不对,先从正中间破肚子。”   “小心别弄破苦胆。”   "……"   闻道远告诉自己要忍,他现在是奴才,主子最大。   “鱼鳞不是这么刮的,要倒着来,怎么连这都不懂?”   太过分了,从没见过这么会说风话的人,闻道远把匕首往地上一插,怒怼道,“你懂你来弄,小爷不伺候了。”   荀宇愣了一下,扒拉着火苗摇头,“不要,我不吃也不弄。”   “……”闻道远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摊手,“那谁吃谁弄,反正我不干了。”   荀宇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不过等昕月他们回来太晚了,于是建议道,“既然这样,趁二弟还没回来,就放了吧。   “那怎么行?”   荀宇的话一落,刚刚还瘫着的闻道远突然跳起来,大声反对,引得几人齐齐看向他。   闻道远也发现自己太过激动,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抓了那么久,要是都放了,不就白费功夫了么。杀鱼是吧,主子您刚刚教的我都记下了,一会就好。”   说罢,他蹲下去抓起一条鱼,敲头、破腹、剔鳞,一气呵成,完了还冲荀宇笑了笑,怪异至极。   “……”   荀宇几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   “小宇,你真不来一条?这尾生鱼果然名不虚传,尤其是闻公子抓的,更是美味。”荀康麻溜的接过昕辰烤好的鱼,得意的朝闻道远挑眉,小样儿,你也有今天。   “不了,你吃吧。”荀宇啃一口兔腿,摇头。   “可惜了,这么好吃。”荀康摇头晃脑地叹息,又看向闻道远,“既然小宇不吃,这条就赏你吧,怎么说也辛苦了半天。”   闻道远没像小胖子想的那样恼羞成怒,他淡然地接过木叉,转着手柄,也不吃,只笑眯眯地看着荀康,“鱼好吃吧。”   荀康瞬间警惕起来,猜测他话里的意思,难道鱼有什么问题?莫非他下了毒,不,他应该不敢。难道吐了口水,想到这里荀康脸色一变,恶狠狠的盯着闻道远。   “知道这河里的鱼为什么叫尾生鱼吗?”   对于他的敌意,闻道远浑不放在心上,还煞有情调的讲起故事来,“相传,鲁国有一书生名曰尾生,重诺守信。一日,他与情人期于梁下,情人不来。水至不去,抱住而亡。翌日,女子闻之,遂投河殉情。”   “……”   荀康一脸懵然地看着闻道远,兄弟,不是说好了一起颓废的么,怎么现在你说话我都听不懂了?   就是知道你听不懂才这样说的,不枉小爷背了那么久,闻道远暗自得意,过了一会儿,觉得装够了,才伸手向前指去,“看到前面的断桥了吗?”   众人顺着他的方向望去,果然有一座石桥,断成两节。   闻道远踢了踢脚下的地,“这里原是鲁国旧址,这条河就是尾声殉情的地方,那石桥就是他们相约的地方。”   “这和鱼有什么关系?”   荀康撇嘴,虽然这故事很感人,尾生舍生守信也让人敬佩,不过从闻道远嘴里说出来,总觉得不是滋味。   “当然有关系,据民间传说,尾生与女子身死,尸骨沉河,鱼分食之,尾生鱼由此而来。还有一种说法,说尾生与女子枉死,无法入轮回,只能化作河鱼,为人宰割,累世消除罪孽,方得圆满。”   “呕——”荀宥干呕一声。   荀康也反应过来,面色难看的惊叫,“你说我们吃的是人肉,呸呸,你这个混蛋,知道还不早说,找打——”说罢,挥着拳头冲过去。   “别闹了。”荀宇无奈地拉架,“你们两就不能消停一会儿?”   “大哥,他骗我们吃人肉,我说呢,他会这么好心去抓鱼?”荀康抠着嗓子干呕。   荀宇难得替闻道远说了句公道话,“之前不是你让人家去抓的吗?”   “我那不是,呕,不知道么,小宇我该怎么办,我居然吃了,呕”小胖子哀嚎一声。   荀宇拉住他,“好了,他骗你的,鲁国都灭亡几百年了,就算他们的尸体被鱼吃了,那些鱼也早就投胎了,还轮得到你吃?还有,即便这河里的鱼是他们的化身,那也是为了赎罪,你吃了它也是助它早成正果,功德一件,他们不会怪你的。”   “真的?”荀康吸着鼻涕问道。   荀宇郑重点头,“真的。”   小胖子松一口气,他身后的荀宥、苏禾不约而同抚胸口,那鱼他们也吃了啊。   “噗,真蠢。”闻道远嗤笑一声。   “你给我等着。”荀康吃了亏,又拿闻道远没办法,不甘心地放狠话。   “呵呵。”闻道远微微一笑,“我等着。”   “……”   *   日照西斜,层云聚拢,倦鸟还家。   吃喝玩闹过后,荀宇几人瘫在地上,看荀康和荀宥在不远处放风筝,灰色的鹞子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最后变成一个黑点,挣脱扯线。   “哎,线断了。”苏禾可惜地感叹。   荀宇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天色不早了,我们收拾收拾回去吧。”   昕辰去套车,昕月浇灭火堆,把骨头杂碎挖坑掩埋,苏禾打包好东西,一抬头,奇怪道,“殿下,那不是我们的马么,怎么自己跑过来了,昕辰哥呢?”   荀宇顺眼望去,果然是他们的马在狂奔,好像后面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他顿感不妙。   昕月眼神好,一眼就看出跟在马后面的是东西,惊叫道,“不好,是熊瞎子,殿下快跑。”   就在此时,昕辰也从对岸跑过来,“殿下,熊瞎子下山惊了马,属下护您离开。”   “不,昕辰,你去保护二殿下、三殿下,昕月,你带闻公子、路公子离开,苏禾和我引开它往山上跑。”荀宇毫不犹豫的拒绝,也不给他们反驳的机会,“我自小在山下住,知道怎么在山里保命,你们保护好几位公子,回去后找父王调兵。”   “可是——”   荀宇板起脸,“没有可是,这是命令。”   “属下遵命。”昕月、昕辰无奈抱拳。   荀宇点头,对仍在慌乱的苏禾道,“我们走。”   闻道远突然出声,“慢着,我和你去,怎么说我也比你大好几岁,不能让一个小娃娃顶在前面,太丢人了。”   “来不及了,我们走。”   荀宇刚一犹豫,就被闻道远拉着朝熊瞎子的方向跑去,留下苏禾气氛跳脚。   昕月、昕辰对视一眼,果断拉着几人朝对面狂奔,希望殿下逢凶化吉,否则——两人齐齐打一个冷颤。   天好像起风了。 作者有话要说:  闻小远: 人家真的很差咩,都没有人留评,喵呜~ 第22章 二十二只小傻瓜   “荀宇拉着闻道远往林子深处跑,黑熊在后面紧追不舍,眼见距离越拉越近,他发现不远处有一堆新土,心中一喜,“快,这边。”   闻道远跟着他绕过土堆,死命往前跑,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兽吼,吓了两人一跳,一回头发现追在后面的熊瞎子不见了,地上凭空出现一个大坑,上面搭着零星几根树枝,扬起一片尘土。   荀宇拍着胸口吐出一口气,露出劫后余生的微笑,“果然是这样。”   “什么?”闻道远显然还没从这突然的变故中回过神来。   “没事了。”荀宇脱力地靠在闻道远身上,捏着还在发颤的腿道,“看那些新土,应该是猎人设陷阱时留下的,黑熊掉进去了,我们没事了。”   一场生死逃亡,闻道远耳朵里轰隆作响,心跳快的好像要爆炸,压根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知道他们安全了。   “那就好。”   他面色平静地点头,心里却差点哭出来。没经历过生死一线的人是不会懂他的感觉的。   一刻钟过去,黑熊的惨叫声越来越小,只偶尔传出几声闷哼,闻道远缓得差不多了,戳了戳荀宇,“我们过去看看。”   “嗯。”荀宇点头,跺跺脚往回走,咦——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他们还紧扣在一起的手上。闻道远的手关节分明,十指修长,荀宇的手掌小,刚好被他包裹在手心,看起来还挺相称。两人尴尬地轻咳,默默松开手,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   陷阱里的黑熊已经不动弹了,坑底的木刺穿透它的肚腹,地上聚起一摊血水,它的呼吸渐渐微弱,最后彻底闭上了眼睛。   它死了。   闻道远原本想落井下石的,见此情景,突然没兴致了,踢几抔黄土下去,“叫你想吃我,现在自己先遭报应了吧。”   “天黑了,我们快下山吧,”山顶乌云笼罩,荀宇担心有大雨将至,更害怕黑熊的血腥味引来其他猛兽。   “哦,好。”闻道远嘴上应着,脚却迈不动,黑熊死透了,他的胆子又壮起来,“殿下,我们带两只熊掌回去怎么样?”   “……”荀宇不想理他,转身就要离开。   “哎,殿下,等等我。”闻道远跟上去,不死心地缠磨,"主子,真的不带一只回去?那可是熊掌,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要带你自己带。”荀宇加快脚步甩开他。   “不带就不带,你慢点儿,我看不清啊——”   “小心——”   ……   “嘶~你轻点儿。”闻道远抽气,怀疑荀宇在公报私仇。   “别动。”   荀宇按住他的腿,小心检查完伤口,皱眉,“木刺扎进肉里了。”   “什么?”闻道远惊叫,动动腿,果然没感觉,“完了完了,我要变瘸子了,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闭嘴吧。”荀宇一巴掌抽在他另一条完好的腿上,“要不是这陷阱设得久,木头都风化了,你就不是瘸腿,直接去找黑熊作伴吧。”   闻道远呲牙咧嘴,“怎么说我们也算一条绳上的蚂蚱,要不要这么毒。”   荀宇嘴角抽搐,“谁和你一条绳上的蚂蚱,要不是你,我现在早就回去了。”   闻道远自己也觉得冤枉,“我也不愿意掉进来啊,谁知道他们这么缺德,一个地方挖两个坑,还挨这么近。”   荀宇气笑,“你还有理了。”   闻道远疼得发抖,却还是嘴硬,“我怎么没理了,我还受伤了呢,要不是我垫在下面,说不定断腿的就是你。”   “懒得理你。”荀宇从衣摆处撕下一缕布条,勒住闻道远伤口的上方,伸手道,“匕首给我。”   “你要干什么?”闻道远收紧衣襟,警惕地看着他,一副贞烈样子。   荀宇气笑,“杀/人埋尸。”   “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吧,大殿下。”闻道远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把匕首递给荀宇。   荀宇握住木刺,先从根部砍断,闻道远疼得脸色发白,还不忘贫嘴,“殿下,天这么黑,你下手可一定要小心,我就这么几条腿,废一条少一条。”   荀宇看他一眼,“没有止血的药,暂时还不能□□,只能先折掉外面的,你忍着点。”   “你尽管动手,小爷我啊——”   闻道远牛皮吹到一半,就被腿上的疼痛震懵了,那感觉就像是有人拿着锤子往里敲,骨头都要捌断了。   荀宇包好伤口,见他半天不说话,戳了戳他的肩膀,“你还好吧?”   “还好。”闻道远抬起头,牙关紧咬。   暮色中,荀宇隐约看见他额头上的青筋和冷汗,难得安慰一句,“很快就会有人来的。”   “嗯。”闻道远靠在井壁上,闭目养神。   ……   荀宇望着一丈有余的陷阱,确定徒手攀不上去,开始用匕首四处敲打井壁。   “你在干什么?”闻道远睁开眼,循着声音朝荀宇的方向看去。   荀宇停下,解释道,“我们这样干等着也不是办法,我想在井壁上挖几个台阶,看能不能出去?”   看看荀宇,再看看足有丈余的井壁,闻道远道十分怀疑,“能行吗?”   “试试看吧。”荀宇挽好衣摆,找了一处坚硬的地方开工。   闻道远抿了抿干燥的唇,轻声道,“小心些。”   “嗯。”荀宇一愣,笑着点头。   ……   一直没听到有人寻来的声音,两人都很失望。   荀宇两脚分别踩在挖好的壁洞里,一手抠着另一个壁洞,另一只手握着匕首在井壁上艰难的开凿。   闻道远抚着井壁,感受那一点凉意,“歇一会儿吧。”   “好吧。”   荀宇犹豫了一下,实在没力气了,一步一步攀缘下来。   “但愿他们能早点找到我们。”荀宇靠在闻道远旁边,叹口气。   “……”   “咕噜——”   狭窄的空间里,有人的肚子在打鼓,声音十分清晰。   “你饿了。”荀宇活动着酸痛的手腕,问道。   “嗯。”   闻道远不仅肚子饿,而且脑袋昏沉,手脚发烫,浑身燥热,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再忍忍吧。”荀宇按着瘪瘪的肚子,其实他也很饿。   “……”   他们都没有再出声。   天全黑了,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四周寂静,他们甚至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闻道远摸上自己的额头,已经感觉不出温度了,倒是背后的井壁不住地往外冒寒气。   “我们不会死在这里吧。”他带着玩笑的口吻。   “……”荀宇愣了一下,“不会的。”   闻道远误会了他的沉默,干笑一声,“也对,殿下你可是王爷最疼爱的儿子,他们一定会尽心找的,正好我也沾沾光。”   “……”   闻道远的话里好像有一股怨气,荀宇不懂,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索性沉默。   *   时间过得很漫长,荀宇继续在井壁上挖洞,越往上越不好着力,他抠着土壁的指甲都开裂了,却只攀到一半。鼓足气朝外面喊了几声,除了风声,始终没有人回应。   “咔嚓——”   蓝紫色的闪电划破夜空,响雷紧随其后。   荀宇苦笑,“怕是要下雨了。”   “闻公子,你挪到这边坐吧。”这陷阱底下左高右底,闻道远刚好坐在低的那一边,待会雨来了,恐怕整个人都要泡在泥水里。   荀宇没听到他说话,也不见他动弹,走过去推他一下,“闻公子?”   荀宇确定自己只是轻轻一推,闻道远却向旁边倒去,荀宇连忙扶住他,下巴磕到他的额头,没来的及感到疼痛,就被他身上的热度吓着了。   闻道远虽然浑身烫的像火炉,却还是觉得冷,察觉到荀宇身上的温度,下意识往他怀里钻。   荀宇知道他发热了,自然不能把人推出去,只好伸手搂住他,“闻公子,醒醒。”   闻道远梦到自己回到了小时候,溜着鸟儿赖在他娘怀里睡觉,香香软软正美着呢,就听到耳边有苍蝇嗡嗡地叫,不情愿地睁开眼,想看看是哪个不怕死的敢吵他——就发现黑洞洞的地方,他还抱着荀宇不撒手,顿时尴尬的退出来,被寒风吹的浑身一激灵,感觉头和伤口更疼了。   见他清醒,荀宇松一口气,“要下雨了,我们去那边高的地方坐。”   “下雨?”闻道远皱眉。   荀宇点头,“嗯,刚刚在打雷。”   闻道远嗟叹: “屋漏偏逢连夜雨,天要亡我啊。”   荀宇不理他搞怪,“快些吧,说不准哪时就下起——”   好家伙,豆大的雨噼里啪啦的往下打,不带一丝前奏。荀宇想自己是不是别去学医,去学算命得了。   把闻道远挪过去,两人的衣服已经被打湿了。   雨下这么大,井壁湿滑,上面的洞是白挖了,荀宇可惜一声,开始在对面刨土。   闻道远听到声音,“看”向荀宇,仍然是一片漆黑,他的眼睛在黑暗里就是一对摆设,好奇道,“殿下,你在做什么?”   荀宇卖力地挥动匕首,头也顾不上抬,“挖坑蓄水。”   “殿下您不会是属耗子的吧,这么喜欢挖坑打洞。”   闻道远边说边想象着荀宇吭哧吭哧打洞样子,噗嗤一声笑出来。   荀宇白他一眼,“哼,我要不打洞,你就学尾生抱柱吧,哦不对,你连柱都抱不到,只能淹死了。”   “……”   嘴巴这么毒,这人的乖巧果然是装出来的,闻道远愤愤地想。    第23章 二十三只小傻瓜(修)   大雨灌进来,顺着荀宇挖出的沟渠流向对面,不一会儿就聚起一处水洼。   荀宇担心再这样下去水马上就要淹过来了,他自己还能站着多撑一会儿,闻道远受了伤,再泡在水里,这腿恐怕真要废了。   他两手作喇叭状,抬起头朝上面大喊,“有没有人,我们在这里——”   “来人啊——”   荀宇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雨水冷风迎面浇下,打的脸生疼,最后嗓子都哑了,声音渐渐湮灭在风雨惊雷里。   荀宇力竭,抱膝缩成一团。   闻道远无意识地靠过去,舔着唇上的雨水,疲惫地说道,“殿下,我睡一会儿。”   荀宇摸上他的额头,烫的烧手,“先不要睡,雨这么大,要是被水淹了我可救不了你。”   闻道远顺势躺进他怀里,迷迷糊糊道,“淹就淹了吧,我好困。”   荀宇感觉到他在发抖,也就没把人推出去,“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有人来找我们了。”   “骗人。”闻道远嘟囔一句,彻底没了动静。   “闻公子?闻道远?”   闻道远嘤咛一声,将人抓的更紧。荀宇隔着湿透的衣服,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灼人的热度,担心再这么下去,他会烧坏脑子。   荀宇“呲啦”扯下半截袖子,浸透雨水,敷在闻道远脑门儿上,再用手就着雨水喂到他嘴里,听天由命吧,希望他福大命大。   闻道远被额头上的冷帕子冻得一哆嗦,扭着身子挣扎,委屈巴巴的,“不要,好冷。”   一把年纪还撒娇,荀宇翘起唇角,拍拍他的脑袋,“乖乖的。”   闻道远更委屈了,把头埋进荀宇胸膛,磨蹭着嘟囔,“娘,抱抱,淼淼好冷。”   荀宇: “……”   他尴尬地把人抱紧,看在你受伤可怜的份上,让你一回。   ……   黑漆漆的夜里,荀宇搂着闻道远,默默地数着雷雨声,偶尔还能听到蛙鸣虫叫,虎啸狼嚎。   闻道远湿热的呼吸喷洒在他胸前,在这狼狈寒冷的夜晚里,带给他一丝暖意,至少他不是一个人。   荀宇闭上眼睛,有些庆幸地想。   待积水淹没蓄水坑,没过两人脚面的时候,雨终于停了。荀宇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一半,总算不用担心被淹死了。   闻道远依旧没有醒,头上的热度也没有降下来。没了雨水,“帕子”很快被蒸干,他一会儿说热一会儿说冷地吵个不停,却始终牢牢抱紧荀宇的腰身不放开。荀宇被他烦的够呛,却也没有把人推开。   “阿嚏——”   冷风吹进来,荀宇吸吸鼻子,果然不通气了,长叹一声,无可奈何,脑袋昏沉沉的,搭在闻道远的背上睡了过去。   *   “水——”   “好渴——”   荀宇感觉自己好像到了火焰山,心脏在烈火中炙烤,无数个人在他耳边喊“渴”。突然,脚下的土地裂开,他一蹬腿,自梦中惊醒。   天空依旧是一片漆黑,月亮出来了,星星很明亮,差不多子时了吧,荀宇猜测。   闻道远抱着他的胳膊,将脸埋在他手心,不停喊渴喊热。   荀宇摸到他唇上干裂的死皮,果然烧的更严重了,脸颊通红,还不停出汗,他亟需补水降温。   地上的积水在月光下明晃晃的,清澈鉴人,荀宇却不敢给闻道远喝,只打湿帕子,给他擦拭手心、额头、脖颈。   “水——”   闻道远沙哑的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他觉得自己快要渴死了,是娘来接他走了吗?   “娘,我好渴。”他很委屈,又很高兴。   闻道远的意识已经模糊了,荀宇拿出匕首,迟疑着。   “娘~我好热”闻道远抓开衣襟,将荀宇的手贴在他的胸膛上,滚烫的体温下是急促的跳动。   荀宇叹口气,拔出匕首一刀划下。   月色缓缓,鲜红的血冒出来,荀宇将手腕伸到闻道远嘴边。   血流到他唇上,闻道远吧咂着舔掉,觉得不够,张开嘴一口一口往下吞,最后索性抱着荀宇的手腕吮吸起来。   【叮——】   【宿主不得干涉人物命运,请立刻停止行动。】   呆板的机械音突然在脑海里响起,荀宇浑身一僵,却没有收回手。   【宿主严重干涉人物命运,惩罚启动中——】   【宿主严重干涉人物命运,惩罚开始——】   “唔。”   痛苦的□□从唇边溢出,荀宇立刻死死的咬紧牙关。这是他第四次受到所谓的惩罚,还是一样的让人想死啊。   心脏里有千万只蚂蚁啃噬,脑袋里有凿子一下一下的,从外往里砸,震的灵魂都要散架了。   【叮——】   【惩罚结束。】   惩罚持续了一炷香,荀宇却觉得一生也不过这么漫长了。   【警告,成神任务三千,宿主失败两千九百九十九次,成功零次,剩余机会一次】   【警告,若任务全部失败,宿主将被抹杀。】   【警告……】   【警告,宿主不得干涉人物命运。】   【请宿主努力完成任务,早日飞升。】   这个自称“成神系统”的东西一板一眼的说完,荀宇眉头都没动,这警告几年来他听了无数遍,内容从没变过,连语气、停顿都完全一样。   前几次荀宇还会追问,在一连收到无数个【宿主没有权限】之后,他就知道这个所谓的系统并没有心智。   荀宇曾猜测它是一种可以传音入耳的机关术,后来发现它竟然可以捕捉自己的行动和潜意识,就立马推翻了原来的假设,再不敢把喜怒哀乐表现出来。   后来发现,这个系统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神,它的启动是有条件的,那就是【宿主严重干涉人物命运】。   荀宇七岁时和村里的小孩打架,胡氏将他赶出门外,罚跪一天,他觉得委屈,就偷偷溜出了村子,打算浪迹天涯。系统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第一句话就是【宿主不得干涉人物命运。】   脑子里突然有人说话,荀宇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饿的出现了幻觉,接着又听它说: 它是一个叫成神系统的东西,和荀宇绑定近三千世界了,只为帮助他完成亡国任务,飞升成神。   当时他压根听不懂,还以为自己遇到了妖怪,吓得撒腿就跑,也没听到系统【宿主严重干涉人物命运,惩罚开始】的警告,最后活生生疼晕在官道上。   醒来时是在小舅舅家里,系统已经不在了,只是从此每当荀宇想要反抗胡氏或者离开她时,系统就会跳出来发出警告。荀宇渐渐摸清系统的规律,把所有心思都埋起来,就这么相安无事的过了几年。   魏王的人出现时,荀宇就知道麻烦来了。   果然,他那位娘亲从来就不是省油的灯,居然起了杀人的念头,他不过阻拦一句,就受到了系统的惩罚。还有救小戏子的那次,再加上这回救闻道远,短短一个月,系统居然出现三次,启动三次惩罚。再这样下去,不用系统抹杀,他自己先去跳河。   【不得干涉人物命运。】   目前看来,系统说的人物命运不仅指别人命运,还包括他自己的命运。   那么所谓命运到底是什么?   如果自己不阻拦胡氏,玉侧妃会死吗?如果自己没救下小戏子,他会怎么样?如果自己不救闻道远,他会死在这里吗?   那么,现在他们的命运是被改变了吗,还是这就是他们原本的命运。   正如系统所要求,他不能干涉人物命运,那么该如何完成亡国任务?或者,亡国便是既定的命运,他只要静静地等待它到来就好,那他又为何会失败数千次,却一点记忆都没有?   荀宇感觉自己被裹在了一团乱麻之中。   解不开,挣不脱。   …… 作者有话要说:  系统: 做了辣么多年幕后英雄,终于轮到我出场了 作者: 不好意思哈,忘记这是篇快穿文了 荀宇: 曾经有三千个世界给我浪~我却没有珍惜,等我知道的时候,只剩下这一个了,有比我更苦逼的快穿主角吗~哭唧唧::>_<:: 第24章 二十四只小傻瓜   闻道远以为自己喝到了琼浆玉液。像沙漠里饥渴的旅人,他贪婪的喝着、吮吸着,一点一滴也不愿浪费,那奇特的血腥味儿,彻底引爆了他内心的渴望。   血腥味?   闻道远猛的睁眼,就看到荀宇手腕上狰狞的伤口,“这是什么?”   一开口,他就尝到自己嘴里浓郁的血腥味,顿时想通了一切,脑子轰的一下,“你为什么这么做,我们——”   闻道远说不下去了,换了自己能做到这样吗?   荀宇还在想刚才的事,此刻被他惊醒,收回手,“你别想太多,我们呆在一起,你出了事我也会有麻烦。”   “殿下总是这么嘴硬心软吗?”闻道远虚弱的笑,“殿下救了我两次,以前的事我道歉,以后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力之所及,远必肝脑涂地。”   “闻公子言重了。”   荀宇说完,见闻道远还是一脸坚定,要为自己赴汤蹈火的样子,直接道,“闻公子要实在过意不去,那就给我银票吧,丞相公子怎么也值万八千两。”   “啊?”闻道远略微睁大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荀宇正处理伤口,看到他这副表情,挑眉,“怎么,觉得我很俗?”   “没有。”闻道远摇头,“只是惊讶殿下这么,嗯,坦率。”他想了一会儿,终于找出一个比较稳妥的词。   坦率?荀宇失笑,“闻公子是想说‘世故’吧,没错,在下就是个俗人。”说罢,他从亵衣上撕下一缕,往伤口上缠。   “我来。”闻道远抢过布缕,一圈一圈帮荀宇缠好伤口,轻轻打结,抬头笑道,“殿下是俗人,那我就是俗透了,权钱色/欲,谁人不爱?只是世人多虚伪,总要给自己披一块遮羞布,一旦扯下来,都是一坨狗屎。”   “哈哈哈,闻公子说的有理。”荀宇大笑,管他什么系统任务、成仙成神,能活下去才是正经。   荀宇笑的畅快,整个人都鲜活生动起来,闻道远忍不住跟着他笑。   “哈哈,咳咳,咳咳咳——”   闻道远不小心笑岔气,咳得脸色通过红,几乎晕厥。   荀宇扶住他,“闻公子,你没事吧?”   闻道远趴在他臂弯,缓了一会儿,摇头,“我字沛霖,取雨水丰沛之意,殿下若不嫌弃,可与我以字相称。”   “沛霖——”荀宇突然想起他呓语,“淼淼?”   闻道远没听清,“什么?”   荀宇: “沛霖——雨水丰沛,那你睡着时呓语的‘淼淼’,也是小字吧?”   “嗯。”闻道远不好意思的抓抓耳朵,“远归寺的慧能法师说我五行缺水,我爹就给我取字沛霖,我娘觉得沛霖太小,就叫我淼淼。”   “都很好。”充沛的甘霖,浩大的水势,一听就满含期待祝愿,他爹娘一定非常疼爱他。   “我还没有取表字,不过我小舅舅都叫我子规。”   “子规?”闻道远不知出处。   荀宇解释,“是我们那里的一种鸟。”   “子规,子归。”闻道远舌尖反复萦绕这两个字,仿佛有什么魔力一般。   “嗯。”荀宇点头,“再睡一会吧,天亮了就没事了。”   闻道远避开他受伤的手腕,把人揽过来,“殿下,你靠着我睡吧。”   ……   荀宇睡着了。   他的眉头轻皱,也许梦到了不开心的事情,他失去血色的唇微微张开,粉红的舌尖若隐若现,他的鼻子小巧挺拔,鼻尖沁出一点点薄汗,他的睫毛卷而翘,看着有些娇气,他的眼睛轮廓很深,睁开时瞳孔明亮,他没有受伤的手握成拳抵在自己胸口,像是抗拒又像是要抓紧……   闻道远抬手抚平他眉间的轻愁,又抚上自己的心口。   “咚——咚——咚——”   情之所起,为伊而狂。   “若我们大难不死——”   一阵嘈杂的声音打断他的喃喃自语。   “大殿下——”   “闻公子——”   “你们在哪里——”   ……   *   “唔。”荀宇睁开眼,还是在夜里,待碰到身上柔软的锦被时,终于松一口气,他们得救了。   “你醒了?”黑暗里传来男人的声音,听起来很熟悉。   “燕北向?”荀宇惊讶的看着他。   “是我。”燕北向走到荀宇面前,第一次没有嬉皮笑脸。   荀宇不自在地躲开他的视线,“你不是离开了吗?”   燕北向看着他,“子规?”   “啊?”荀宇下意识地答应,完了才发现不对劲儿,“你怎么知道?”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一笑,“找到你们时刚好听到的,没想到你还有小名儿。”   燕北向永远都不会告诉荀宇,在看到他割/腕喂那个人喝他的血,自己有多心痛,在听到他告诉那个人自己都不知道的小字,放松的靠在那人怀里熟睡时,自己有多嫉妒,嫉妒的发疯。   荀宇不知道他内心的暗涛汹涌,只觉得气氛突然缓和下来,他坐起来靠在枕头上,回道,“只是随便叫叫罢了。”   说完又想起什么,好奇道,“那是你送我们回来的吗?”   “不是。”燕北向摇头,“我引苏禾去。”   “也是,我忘了你不方便露面。”荀宇懊恼地拍拍脑袋,总觉得自己一觉醒来脑子迟钝了许多。   “啊~”   “没事吧。”燕北向紧张的看过去。   荀宇摇头,“不小心磕到伤口了。”   “我看看。”不等荀宇拒绝,燕北向上前一步跨坐在床上,抓起他的手仔细端看,动作十分轻柔,见没有出血,才责怪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幸好没裂开。”   “呵呵。”荀宇尴尬的笑。   闻道远突然问道,“殿下对谁都这么好心吗?”   “……”荀宇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顺口道,“是啊,要不然也不会让你留下。”   一个月前,燕北向浑身是血的闯进他卧室,说是仇家寻仇,借住几天。荀宇为了试探系统的底线,没吭声默示人留下来,也算救他一命。   “这怎么一样?”燕北向皱眉,为他把自己和那个人混为一谈不爽。   见他这么较真,荀宇倒是真好奇了,“怎么不一样?”   燕北向一脸这还用问的表情,“他爹闻相要造你们荀家的反。”   “哦。”荀宇抽出手,不感兴趣的应了一声,“这和闻公子没什么关系吧,再说不是查清了么,那些事都是他舅舅干的。”   燕北向拉起他的另一只手,捏着手指道,“你相信?”   “你不信?”荀宇反问,拍开他作乱的爪子。   燕北向有些可惜的叹口气,“好,就算这样,闻小霸王欺男霸女,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救他根本就是浪费。”   土匪指着恶霸说“你这个坏人”,不知为何荀宇突然想到这么一幅画面,上下打量他一眼,掩笑轻咳道,“这么说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救你也是浪费喽,土匪头子,嗯?”   “你——”   燕北向先是被他“嗯~”的一声撩的发软,后又想到他对闻道远的袒护,心中不快,“你就这么待见他,不惜贬低我?”   荀宇竟从中听出些哀怨委屈之意,顿时吓得不轻,忙摇头,“不过玩笑而已,闻公子毕竟是闻相的儿子,他出了事我也麻烦。”   燕北向眼睛一亮,“你这样想?”   荀宇被他弄糊涂了,“不对吗?”   燕北向再次抓住他的手,十指相扣,咧开嘴角,“对,你想的很对。”   “呵呵。”荀宇挣了一下没挣脱,随他去了,也不知道他这么大的人,怎么总喜欢拉别人的手。   突然没了话题,两人自觉尴尬(荀宇)/深情(燕北向)的看着对方。   “我要走了。”燕北向突然开口。   “哦。”荀宇应道,听起来很敷衍。   燕北向不满意,“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荀宇摇头,见他脸色不善,试探的加了一个字,“吧?”   燕北向气结,“到底有没有?”   “没有。”荀宇快速摇头。   燕北向不指望他了,“你说的话还算数吗?”   荀宇疑惑,“什么话?”   燕北向专注地看着他,“想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   “算。”荀宇点头,如果不是意外,他现在已经过上那样的生活了,一屋一人,二亩良田,三五邻家,平淡悠闲,安然自在的生活。   燕北向闻言点头,“那就好。”说罢,转身就要离开。   “唔。”   突然,他回头狠狠吻住荀宇,“叫我二郎。”   “二郎?”荀宇还是一脸懵懂。   “子规,子归,等我。”等我归来,带你去过我们想要的日子。   说罢,他终于头也不回的离开。   “……”   “出来。”   “殿下。”昕月、昕辰走出来,抱拳行礼。   荀宇摩挲着唇,“你们在监视我?奉我父王的命?”   “属下不敢。”二人跪下请罪。   “不敢?”荀宇没告诉他们他的五官灵敏,能凭呼吸甚至气味发现一个人。   昕月、昕辰他们不知道自己早已经暴露,连做暗卫时来偷听都被荀宇扒出来了,只能硬着头皮称是。   “你们的主人是谁?”   二人对视一眼,“是殿下。”   荀宇拍拍手,“那么我刚醒来,从没有人来过,对吗。”   “……”   两人苦笑,叩首道,“是,殿下。”   …… 作者有话要说:  燕北向: 小样儿,看老子黑不死你~ 闻道远:哪儿来的疯狗,子规,人家怕怕~ 作者:正攻见老攻,这是要搞事情呀。等等,待我拿几块西瓜来~ 燕、闻: 滚粗~ 作者: 这样对老娘,让你们一辈子打光棍儿,哼~ 以下~撒娇打滚儿求评论,不留评不起来,哼~ 第25章 二十五只小傻瓜   魏王很快就赶来了,脸上带着倦意,不知是刚醒来还是还没睡,冷气从他身上传来,荀宇心中一动。   “你睡了一天,肯定饿了,父王让他们备了饭菜。”魏王一拍手,端着饭菜的丫鬟鱼贯而入。   “一天?”荀宇惊讶,他还以为他只睡了几个时辰而已。   “嗯。”魏王点头,“太医说你失血过多,伤了元气,多睡一会也好,我就没让人叫你。”   “哦。”荀宇小口抿着粥,心想恐怕不只是失血的原因,更多是被系统折腾的。   “手腕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闻道远?”那伤口一看就是利刃割的,而闻道远刚好和他在一起,魏王这么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   “不是。”荀宇摇头。   见他不想多说,魏王也不逼问,夹了一块山药到他碗里,“有什么事和父王说,这大齐没有咱们不能惹的,不要委屈了自己,知道吗?”   “啊?知道了。”荀宇咬着筷子点头,虽然他父王这话听起来欠揍,却莫名有点爽呢。   魏王叹口气,摸摸他的脑袋,“以后不要这么莽撞,什么都比不上命重要。”   荀宇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做饵引开熊瞎子的事情,只是当时情况紧急,想不出别的办法,总不能丢下他们自己跑吧。   不过魏王能这么说,荀宇很感动,“嗯,宇儿知道了,父王。”说罢将跟前的枸杞鸽子汤推到他面前,“这汤味道很好,父王尝尝。”   魏王一惯不喜欢喝这些汤汤水水,听荀宇这么说,就尝了一口,竟是出乎意料的美味,赞道,“味道不错,你也多喝些。”   荀宇笑笑,拿起筷子,别扭地握住,他是半个左撇子,只吃饭的时候用左手,现在左手受伤,用右手很是不习惯。   “吧嗒——”   夹了好几回,好不容易夹到嘴边的山药“吧唧”掉到桌上,荀宇有些丧气地放下筷子,算了,他还是继续喝粥吧。   魏王难得见他这么孩子气,把剔好的鱼肉夹到他嘴边,“来,父王喂你。”   荀宇下意识的朝后仰,魏王的手悬在半空不动,他只好硬着头皮吞下,看到魏王还要再来,连忙道,“不,不用麻烦父王了,让苏禾来伺候吧。”   说完荀宇才发现苏禾不在这里,要是以前他早就扑上来哭哭啼啼了,“苏禾呢?”   昕月正要开口,魏王便道,“你那小厮冒雨找了你一晚上,又照顾了你一天,累倒了。”   荀宇有些担心,推开凳子,“我去看看。”   魏王不悦,将芋圆送到他嘴边,“先吃饭。”   “嗯。”荀宇坐下来,意识到自己太着急了,张口咬住芋圆,“啊~”   魏王收回手,担心道,“怎么了?”   荀宇“嘶溜”一声,眼泪汪汪的,嘴里还包着吃的,含糊道,“筷子磕到牙了。”   “我看。”魏王掰开他的手,抬起他的下巴,“张开嘴。”   “啊——”荀宇想捂脸,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啊”一声,难道是掉坑里把脑子摔坏了。   魏王轻笑,“乖。”   他摸摸荀宇门前的两颗大板牙,果然活了,“宇儿过年十二了,也该换牙了。”   “啊?”荀宇惊吓,想起七八岁换牙的时候,吃饭费劲,说话漏风,他舅舅还一个劲儿的在旁边笑,他自己又忍不住舔牙床,最后小米牙变成了大板牙,整个一人间惨剧。   魏王以为他不知道,“没事儿,换了牙就能啃骨头了,是好事。”   荀宇一听就知道他是在瞎掰,我没换牙也啃骨头呀。   一段小插曲过后,魏王继续投喂,荀宇小心翼翼的吃下去,尽量避开门牙,时间久了脖子嘴巴都是酸疼。   魏王也伸手伸的烦了,直接将人抱到自己腿上,荀宇扭着屁/股想坐回去,被他一句“这样方便”说服了,乖乖坐在他怀里。   他父王可真高啊,荀宇抬起头,头顶都抵不住他的下巴,他额角有一道疤,看起来很旧了,不像是战场上留下的,他的眼睛很有神,不笑的时候特别威严,一笑起来却很温暖,这就是他的父亲吗?   “在想什么?”魏王见他盯着自己,眼神游离,好奇道。   “唔——在想父王为什么对我这么好?”荀宇没想到自己把话说出来了,愣愣地看着魏王,他确实很好奇。   “呃。”魏王被问住了,“因为我,父王——”   接荀宇回来,毫无疑问是为了制衡后院。可为什么要对人这么好——好到连他自己都相信是真的,魏王不明白。   他只是喜欢和荀宇待在一起的感觉,不用面对长篇累牍,也不用和大臣虚与委蛇,更不用应付那些女人。总之,十分轻松,好像这偌大的王府,只有西院这一角能让他松口气。   魏王看着荀宇清澈的眼睛,突然有些难受,也许他不该把这个孩子卷进来,这皇城的肮脏终有一天会毁掉他,就像当初毁了自己一样。   这样的感觉一闪而逝,快得魏王以为是错觉,他收拾好心情,揉揉小孩儿的发璇儿,“因为你是父王的儿子呀。”   “这样啊。”   只因为我是您的孩子吗,荀宇失望,又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答案,怏怏地点头。   接下来,一人默默的喂,一人默默的吃,倒也无话。   魏王刚放下筷子,荀宇就开始打哈欠,只是记挂着苏禾,死撑着眼皮。   “去睡吧,明天去看也不迟。”魏王琢磨着要不要给他换一个下人,这个苏禾对他的影响太大了。   “好吧。”荀宇又是一个哈欠,眼角挤出点点泪花,“丑时都过了,父王明早还要上朝,不如就在这里将就一晚吧。”   “也好。”   魏王刚说完,就见荀宇已经趴在床上了,脸朝下,脚搭在床沿上。无奈地替他脱去鞋子,盖好被子,自己也合衣躺进去,半晌没有睡意。   “唔。”荀宇睡得冷了,嘟囔一声,卷着被子滚进他怀里,脑袋枕在他胳膊上埋进他颈窝,手脚也不老实的缠上来。   魏王怕压到他的伤口,小心地将手移开,荀宇不乐意地咬了他一口,“糖葫芦。”觉得硬邦邦的,还委屈道,“不好吃。”   “……”魏王失笑,“果然是个孩子啊。”   “……” 作者有话要说:  短小君~ 第26章 二十六只小傻瓜   四年后。   “阿宇,阿宇,你好了没?”   闻道远扒着门框,脑袋探进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风,恨不得能穿过去,只可惜什么都看不到,他遗憾的拍拍门框,嘟囔道,“都是男人,有什么好害羞的。”   “都是男人,有什么好看的。”   荀宇从屏风后面走出来,闻言笑道。   他这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从出了燕北向那档子事儿,他对男人之间的亲近就分外敏感。即便知道闻道远对他不可能有那种心思,荀宇还是下意识保持了距离,偏偏他还总是往自己跟前凑,也是无奈。   “看阿宇你好看呗。”闻道远走过去拉起他的手,仔细打量一会儿,轻抚上他的脸,捏着嗓子唱道,“美人儿这般好看,可愿与我为妻,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出息。”荀宇一巴掌拍开他的手,这色胚的脑子里除了美人就没别的东西了,死性不改。   闻道远委屈地摸着被拍的手背,“阿宇你真狠心,都抽红了。”   “很疼?”荀宇斜他一眼。   “疼。”闻道远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把手伸到他面前,“要子规吹吹才好。”   都快弱冠了还这么幼稚,简直不忍直视,荀宇忍不住又一巴掌下去,“活该。”   闻道远跳脚,两人说闹着出门。   *   “见过侧母妃。”   “姐姐。”   半路上遇到了玉侧妃,荀宇先问安。   “大殿下不必多礼。”玉侧妃颔首,又道,“你们这是要出门啊?”   荀宇点头,“先去给父王请安。”   玉侧妃指着丫鬟手里的食盒,道,“那正好一道,我要去给王爷送汤。”   荀宇抿唇,“侧母妃先请。”   *   “放下吧。”魏王抬头看到闻氏,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父王。”荀宇跟在玉侧妃身后进来。   “宇儿?”魏王站起来,“今儿怎么起这么早,都说不用来请安了,你身子不好,要多睡一会儿。”   这几年来,荀宇时常昏倒,太医院又查不出原因,只能归为气血两虚,要好好将养。魏王为此也算操碎了心,搜罗各种山珍海味、奇珍异宝可着他吃用。   为了让他睡到自然醒,不仅免了晨昏定省,连上书房的功课都替他推了一半,惹得老夫子吹胡子瞪眼,硬是不给他结业。   于是,荀宇很荣幸的成为了御书房里继闻道远之后的第二个大龄学生,每天被一把年纪的夫子骂“一把年纪不学好”,揪着耳朵给其他小孩当反例。每到这时,荀宇就体会到了闻道远当年的心酸,真是海内存知己,天涯沦落人啊。   好吧,扯远了。   且说玉侧妃看到魏王如此差别对待,脸上一僵,又马上调整好笑容,“王爷,这胡辣汤要趁热喝。”   魏王正和荀宇说话,忽然被打断十分不快,听她提到汤脸色才缓和下来,三两口干尽一碗,难得朝闻氏笑笑,“汤熬的不错。”   “王爷喜欢就好,也不枉臣妾亲手——”   玉侧妃激动地哽咽,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被心爱人称赞的欣喜,只可惜魏王铁石心肠,直接打断了她,“可惜宇儿不能食辛辣,要不然喝上一碗,也能强身提神。”   玉侧妃眼圈一红,攥紧帕子,闻道远在一旁不忍地扭过头。姐姐,这就是你选的良人。   荀宇见气氛尴尬,连忙道,“不用了,孩儿早上不爱吃味重之物。”   “可惜了。”魏王又一个“可惜”出口,倒让荀宇好奇这胡辣汤有多美味了,不过看看闻氏,他识相的没开口。   “父王要是没别的事,孩儿就告退了。”   “嗯。”魏王批完一份文件,抬起头捏捏眉心,“多带几个人,最近城里乱。”   “是。”荀宇行礼告退,走到门口回头道,“父王也要注意身体,别太忙了。”   魏王点头,笑着目送他出去。   *   “怎么不说话?”闻道远一路沉默,荀宇有些不适应。   “姐姐她变了。”闻道远垂着头,“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她从小霸道强势,爹娘常说我们两生错了性别,可现在——她好像并不幸福。”   “呃——”幸福,荀宇从来没想过这么有深度的话题,他拍拍闻道远的手臂,犹豫道,“也许这只是你自己的感觉。”   “也许吧。”闻道远突然想到他对这人的感情,痛苦又甜蜜,或许姐姐也是这么想的——喜欢一个人本身就是幸福。   “阿宇,你说喜欢啊,情爱啊,到底是什么?”他的声音里带着迷茫和不安,一点都不像是一个浪迹花丛的高手。   “啊?”荀宇奇怪地看他一眼,“怎么这么问?”   闻道远当然不能当着荀宇的面说魏王不喜欢他姐姐,更不能说他喜欢他,只好含糊道,“没什么,就是有点好奇。”   “哦,那你问错人了。”荀宇看不出他的心思,佯装叹气,“哎,连你这样日日倚红偎翠的人都不懂,我又没喜欢过人,怎么会知道。”   倚红偎翠,闻道远嘴角一抽,什么感伤都没了。他年轻时不懂事,不服他爹偏心大哥和姐姐,是没少犯浑,夜宿青楼也是常事。可自从明白自己对荀宇的心意,他就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了啊,怎么就没人相信呢?   闻道远表示很冤枉,再看荀宇一脸揶揄,脑子一懵赌气道,“也是,阿宇你连毛都没长齐,能懂什么,还是等小爷尝过滋味再告诉你吧。”   荀宇闻言,脚步一顿,回头轻笑,“你说得对,我是毛都没长齐,也什么都不懂,更不想知道什么滋味,你自己好好享受吧,哼~”   荀宇明明笑着,闻道远却感觉到了寒意,在听到他轻哼时,更是浑身一抖,顿觉不妙,连忙道,“阿宇,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荀宇不理他,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   “阿宇,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闻道远一路陪笑,深刻检讨自己的错误,发誓绝不再犯,好话说了一箩筐,荀宇这才转身,似笑非笑,“毛没长齐?”   闻道远抖机灵,“长齐了,阿宇当然长齐了,是我没长齐,阿宇要不要来看看。”   “边儿去。”荀宇装作听不懂他的荤话,一把推开他。   “阿宇你不生气了吧。”闻道远又凑上来,小心翼翼道。   “饶你一次。”荀宇微抬下巴,勉为其难道。其实他根本没生气,只是闻道远嘴太欠,不好好折腾他一下,都对不起自己男人的尊严。   “多谢殿下大人大量。”闻道远挤开苏禾,狗腿的替荀宇敲响院门。   被抢了饭碗的苏禾翻个白眼,心道,“闻公子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殿下可不要被他骗了。”   “吱呀——”   粗布短打的男人打开门,看到几人,疑惑道,“你们是?”   荀宇看到他蜡黄的,熟悉的面容,红着眼眶喊道,“小舅——”   “谷谷?” 作者有话要说:  短小君上线~ 么么,求评论,求收藏呦~ 第27章 二十七只小傻瓜   “谷谷,快进来。”男人本想拉着荀宇,不过看到自己手上的泥垢,又放下了,敞开门邀他们进来。   这里是新建的难民区,院子里住满了从南方逃难来的人。人多物杂,环境污浊,男人尴尬的挠头,不时偷瞄荀宇的脸色,见他面色如常,不由松了一口气。数年不见,他也拿不准这外甥还是不是当初的谷谷。   荀宇绕过一个正在拉粑粑的小娃娃,见他看自己,冲他一笑,吓的小家伙提起裤子就跑。闻道远见状,目不斜视,使劲儿憋笑,这可是阿宇的舅家,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失了礼数。   “这边。”男人说完朝屋里喊道,“爹娘,大哥大嫂,宇娃子来了。”   不一会儿,一汉子和一妇人扶着一对老人从房里走出来,身后还跟着另一位妇人并一众萝卜头。   “姥姥,姥爷,大舅,舅母。”荀宇一一叫人,等到了大舅母身边的妇人,他确定自己没见过,看向小舅,“这位是?”   “这是你小舅母。”男人粗糙的脸上泛起红晕,竟是害羞了。   “见过小舅母。”荀宇朝妇人行礼,好奇地看了眼这位新出炉的小舅母,约末二十出头,面容清秀、身材娇小、气质温婉,和人高马大的胡小舅站在一起还挺般配。   与此同时,妇人也在打量荀宇,她也是来了王城才知道胡家还有这么一门显赫亲戚,果然是贵人,浑身都是气派。在看到荀宇朝她行礼时,顿时慌了神,一边向胡小舅求救,一边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胡小舅握住她的手,温柔一笑,“别害怕,谷谷是我从小看到大的,性子最好不过。”   荀宇闻言,颔首道,“您是小舅的妻子,就是我的小舅母,没什么不敢当的。”   妇人柔柔一笑,讷讷点头。   “哎呀,这下弟妹可有做主的了。”大舅母突然捂嘴打趣,让妇人又抓紧了衣襟。   “好了,快让孩子进屋。”老妇人开口,大舅母悻悻地闭上嘴。   屋子很简陋,进门便是客堂,靠墙的地方还有一张用木板搭的矮床,床上只有一张结板的薄衾,鼓囊囊的。东西两厢没有遮挡,一眼望去空荡荡的。地面坑坑洼洼,踩上去还会打滑,估计是昨夜漏雨还没干透。   老两口住在东厢,荀宇几人进屋刚坐下,就听老妇人道,“老二家的还不去烧水,杵在这里做什么,没见有客人么。”   小舅母被当众下了面子,拘束地站在地上,眼圈一红,低头道,“是,娘。”说完,抹着泪跑出去。   大舅母一脸幸灾乐祸,还不忘挑拨离间,“娘,你看弟妹,好像谁欺负了她。”   胡小舅“腾”地一下站起来,翁声道,“水缸里没水了,我去打水。”   大舅母的脸色一僵,“娘,二弟这是给我们甩脸子呢。”   “你少说一句没人把你当哑巴。”老妇人瞪她一眼,见大舅母讪讪地退后,才拉起荀宇的手,又看看闻道远,和蔼道,“好孩子,让你们看笑话了。”   荀宇抚着她的后背道,“姥姥想多了。”   老妇人叹口气,“哎,你小舅自从娶了那个丧门星,就魔怔了,算了,不提他们。”   她摸摸荀宇的脸,枯糙的手轻轻的,生怕刮疼了他,“让姥姥好好看看我们宇娃子,高了,俊了,就是太瘦。”   胡老太说着说着就开始抹泪,“姥姥记得你小时候就瘦,瘦瘦小小的,跟在你小舅舅后面,淘气的很。”   荀宇鼻子一酸,“姥姥。”   “你这坏小子,这么多年也不回来看看,我和老头子想你啊,还以为到死都见不着你一面儿了。”胡老太突然抱着他恸哭,不住捶打他后背,却没舍得用力气。   “老婆子胡咧咧什么。”老汉轻斥一句,扭过头,眼角却红了。   荀宇拉住两位老人,哽咽道,“宇娃子也想你们。”   “我的乖孙儿啊。”老妇人彻底放声痛哭,惹得其他人也纷纷落泪。   “哼~”大舅母白眼一翻,不满地撇嘴,“您的乖孙子可不是他。”   “你少说一句。”胡大舅瞪她。   “知道了,知道了。”大舅母识相地捂嘴,等他回过头,才小声嘟囔,“就没见过这样的人家,疼外孙子胜过疼亲孙子。”   “闭嘴吧你。”胡大舅轻拧她一下。   “哎呦——”大舅母小声痛呼,揉着“伤处”,努嘴道,“就知道打婆娘,有能耐你朝外人横去。”   “和你说不通。”胡大舅转过身。   听胡大舅这么说,大舅母真来气了,“呸,那你找能说通的去,老娘不伺候了。”   胡大舅连忙拉住她,见他们都没注意这边,才松口气,“你小声些。”   “我偏不。”大舅母见他这副作态,心里“咯噔”一下,“胡大年,你真做了对不住我的事?”   胡大舅被她这么质问,脸上挂不住,不耐烦道,“我倒是想,就是没人看得上。”   “你还真想?”大舅母指着他,也不装样子了,拍着大腿开始嚎哭,“老天爷,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这下,荀宇他们也不好装听不到了,都停下来看向二人。   胡老太板着脸拍床沿,“好好的又吵吵什么?整天没个消停的时候,一把年纪了,也不怕小辈笑话。”   胡大舅赶忙接话,“娘,没——”   “娘,你可要为媳妇儿做主啊,胡大年他在外面找女人。”大舅母也不害臊,上下嘴皮子一碰,白的就变成了黑的。   胡大舅显然没他婆娘脸皮厚,被几人盯着,脸色瞬间涨得通红,结巴道,“娘,你别听她瞎说,没,没有的事。”   大舅母不服,“我哪儿瞎说了,你刚刚自己都承认了。”   胡大舅冤枉,“我说的明明是‘我倒是想,可惜没人瞧得上’,哪里承认了,你不要颠倒是非。”   “我颠倒是非?”大舅母指着自己,又戳戳胡大舅,“你都想了,还能不做?”   说罢一脸委屈的看向胡老太,“娘,您来评评理。”   胡老太板着脸,“就该再找一个,省的你整天闹腾,都是闲的慌。”   “娘~”大舅母蔫了,悄悄藏在自家男人身后,讨饶道,“娘,您说笑的吧。”   胡老太也不给准话,摆手道,“宇娃子来了,你去整几个菜。”   “……”   见她半天不动弹,胡老太皱眉,“磨蹭什么,眼见晌午了。”   大舅母给胡老太使眼色,“娘,那个钱——”   胡老太的脸彻底黑了,“你先垫上。”   大舅母不太情愿,说是垫上,谁知道老太太会不会给啊。不过有之前的事,她底气不足,不敢和胡老太叫板,只瞪了胡大舅一眼,悻悻地出去了。   后者摸摸鼻子,“娘,我去打酒。”说罢,跟着出去了。   “哎,没一个省心的。”养大的儿子都便宜了别人,胡老太叹气。   “老夫人别难过,吵吵闹闹的才叫过日子呢。”闻道远接话。   “小后生真会说话。”胡老太笑道。   “我叫闻道远,是阿宇的朋友,老夫人叫我远娃子就好。”他说完,还有些羞涩地笑了笑,惹得荀宇一阵奇怪。   老人却最喜欢这种乖巧的后生,胡老太拉着他的手,笑的慈祥,“好好好,乖孩子,你也不要叫什么老夫人,我们乡下人不兴这个,你就跟着宇娃子叫姥姥。”   “姥姥~”闻道远甜甜的叫着,和两位老人聊的起兴,逗得他们频频发笑。   “姥爷,我去外面看看。”荀宇插不上话,和胡老头说完,走了出去。   灶台搭在外面,是大家共用。小舅妈正在烧水,旁边围了一圈妇人,正谈笑着,见荀宇出来,纷纷停下。   “小舅母。”荀宇颔首,问道,“小舅舅呢?”   小舅母指着门口,“润哥在外面打水。”   “我去找他。”荀宇点头离开。   见荀宇出了大门,众人才叽叽喳喳道,“这就是你那外甥吧,看起来真贵气,身份不低吧,你以后就要享福了……”   胡小舅正在井边打水。   荀宇朝他喊道,“小舅。”   男人拉出水斗,回头,“谷谷,你怎么出来了。”   荀宇走到他跟前,“你什么时候成的亲。”   “你走之后第二年。”胡润见他脸色不好,“是你姥姥说了什么?”   荀宇摇头,“你以为她会说什么?”   “不是。”胡润苦笑,“你姥姥对萍娘有误会,我怕你,算了。”   接下来,荀宇听到一个十分清新脱俗的故事。   胡小舅母本名窦萍岚,是落第秀才的女儿,为了给她爹治病,嫁进镇上一富户冲喜。   成亲不久,她爹就去了。半年后,她嫁的人病死了,她被婆家赶出家门,无处可去,正要投缳自尽的时候,被胡小舅救下。   然后,两人就情投意合了。   胡家人当然极力反对,就算胡小舅因为服兵役耽搁了亲事,也不至于娶一个嫁过人死了男人的寡妇。   就在胡老太准备死磕到底的时候,窦萍岚有了。这下什么都不用说了,娶,赶紧娶。   奉子成婚,事情到这里也算圆满。依胡老太的性子,都已经松口,应该不会再为难人才对。如今这般态度,分明是有下文。 作者有话要说:  看不到留言的作者~桑心 到底是哪里滴问题泥~ 给点意见啊~ 第28章 二十八只小傻瓜   果然,窦萍岚进门不过六月,就生下一个足月的男婴,这下不仅胡老太,连惯好说话的胡老头都青了脸,再看小儿子的头顶,只觉绿油油一片。   胡老太当即拍板,休妻,马上休。   胡小舅却不干。   自此,母子拉锯、婆媳大战(纯粹是胡老太单方宣战),再加上大舅母在一边煽风点火,搅得家里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之前遭了大水,刚消停一会儿,现在又开始了。   ……   啧啧,这精彩的,完全可以出话本了。   荀宇感叹完,又忍不住同情一下,夹在妻子和老娘之间,难怪他小舅这么颓唐了。   “小舅母是本地人吗,家里其他人呢?”荀宇好奇的问道,按理说就算被夫家赶出来,也可以回娘家,何必想不开,还跑到深山老林里上吊。   “不是。”胡小舅摇头,“她爹进城赶考路过这里,没想到半路病倒了,才在镇上住下来,她家里也没其他人了。”   “哦,那孩子呢?”算年纪也有两岁了,他刚才好像没看到这么大的娃娃。   “在堂屋睡着。”胡润神色担忧,“路上生了病,一直不见好。”   荀宇想起客堂的木板床,估计就睡在那上面吧。   “找大夫了没?”   “找了。”胡小舅点头,“大夫说没什么大事,就是——”   看到他支支吾吾,荀宇不满,“就是什么,小舅你说啊,跟我还遮遮掩掩。”   “就是说昀哥儿有些体弱,要好好养着。”   可拿什么养?他和萍娘手里没钱,他娘又不喜欢这孩子,说是厌恶都不为过,连请大夫都不愿意掏钱,怎么可能让他好吃好喝的养着。他现在每天去城里上工,半月挣得钱才将够抓一副药,却还要交给他娘一半。   这些窝囊的事,胡润本来难以开口的,可听到荀宇问时,他突然想一吐为快,他实在太累了。他不明白,自己不过娶了一个妻子,怎么就十恶不赦了,连带着他的女人孩子在家里都低人一等。   男人很疲惫,曾经带着他作天作地的少年意气被岁月消磨殆尽,眉宇间流露的沧桑让荀宇心惊,“你后悔吗,舅?”   “后悔?”胡润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摇头,“不怕你笑话,在你舅母落到我怀里的时候,我就知道这辈子就是她了。”   荀宇一点都不想笑,突然想起闻道远的话,“你爱她?”   “爱?”胡润笑了,“舅是个粗人,不懂什么爱不爱。我想和她过一辈子,想替她遮风挡雨,不想她难过,不想她受苦。如果这就是爱,那我应该爱她吧。”   “……”他的眼睛明亮,笑容温暖,刚才的愁苦早已烟消云散,荀宇不懂,不懂他的深情。他深吸一口气,觉得浑身别扭,“如果,我是说如果舅母她不喜欢你呢?”   “啊?”胡润想了一会儿,轻笑,“那也没什么,她已经嫁给我了,只要我对她好,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这么确定?”荀宇不相信,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就像他对燕北向,这玩意儿难道还能改?   胡润看出他的心思,摸着他的头朗笑,“谷谷长大了,都知道关心情爱了。不过到底还小,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绝对。”   “……”那到底是长大了还是没长大啊。   荀宇觉得他们应该换个话题,天知道他怎么会和舅舅讨论他和舅母的爱情故事。   “南方的水患到底怎么样,严重吗?”涌向皇城的难民越来越多,他父王睡得越来越晚,荀宇忍不住想打听一二。   “何止是严重。”胡润皱起眉,不知想到什么,暗骂道,“那群狗娘养的。”   荀宇一听就知道有内情,赶忙问道,“怎么?”   “还不是那些狗官。”胡润忿忿咬牙,“要不是他们以次充好,巫江原本没这么容易决堤的,洪水一来,人死了,房子没了,庄稼全淹了,什么都没有了。”   他握紧拳头,狠狠地捶在墙上,“可他们不仅不开仓放粮,还纵容商人哄抬粮价,有百姓去说理,被他们活活打死,我们活不下去,才逃到都城。”   原来不仅是天灾更多是人祸,荀宇一阵气愤,想着回去就告诉父王,拔了这些蛀虫。   不过就算地方官尸位素餐,朝廷的御史也该到了,说起来这位御史还是熟人呢,正是几年前弹劾荀宇强抢戏子的那位张御史。   如此一想,荀宇问道,“朝廷不是派了官员去赈灾吗,还拨了库银。”   “谁知道。”胡润嗤笑一声,就算拨了又怎么样,他还不是一文也没见到。   舅舅对当官的这么失望,荀宇几乎可以想到其他百姓的态度了。再这么下去,大齐说不定就毁在那些败类手里了,也许他的任务也就完成了。荀宇乐观的想着。   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再次转移话题,“小舅,既然家里不方便,何不让阿弟随我回王府养着?”   胡润一愣,“去王府?”   ……   用过午饭,荀宇将来时准备的礼物送给众人,又掏出几张银票,“姥爷,姥姥,这些银票你们收好。”   “快收回去。”胡老头不接,“你能来看看我们姥爷就很高兴了。”   “这是我和娘的一点心意,您就收下吧。”荀宇不等他推搡,就把银票塞进他手里。   “你娘她过得怎么样?”胡老头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荀宇回道,“娘她过得很好,也很牵挂你们,只是不方便出来。”   “那就好,那就好。”胡老头连声感叹,又想到这一沓银票,“这样会不会让你难做。”   “不会。”知道老人是为他着想,荀宇笑,“王府不缺这个,您放心用。”   “就是啊爹,宇娃子现在是皇子龙孙了,没听城里的百姓怎么说大殿下吗,那是魏王爷的心肝肉眼珠子,哪里会在乎这点小钱,是吧,宇娃子?”大舅母美滋滋地抚着头上的金钗,过来插话。   什么时候他成父王的心肝肉眼珠子了,荀宇腹诽,面上却是淡然,“大舅母您说笑了。”   大舅母捂着嘴咯咯咯的笑,“舅母可没说笑,这皇城里谁不知道大殿下受宠啊。”   荀宇只好笑笑,把趴在床上的胡昀抱起来,看向胡老头,“姥爷,我听小舅说昀哥儿身子骨不好,想接他去王府里住些日子。”   这事他和胡小舅商量好了,看小舅母的样子,应该也已经知道了。   窦萍岚确实知道了,虽然不舍却十分赞成,甚至感激荀宇。润哥要上工,她要伺候这一大家子,孩子冷了饿了哭了尿了都没人管,好几次差点掉在地上,她婆婆和大嫂明明闲着却不愿意搭把手。   吃的跟不上,昀哥儿两岁了还不会走,瘦瘦黄黄的,她不是不心疼,不是不委屈,只是除了忍又能如何?   现在孩子跟着荀宇去王府,至少吃穿不用愁了,只是以后怕很难见到了,她可怜的孩子啊。窦萍岚刚松口气心又揪起来了。   胡润夫妇同意了,胡老太和大舅母却是一百二十个反对。   “你带他去做什么,要带也应该带瑞哥儿。”胡老太瞪了一眼小舅母,就知道是她撺掇的。   大舅母在一旁附和,“是呀,昀哥儿这么小,带回去多不方便,瑞哥儿最听话了,还时常念叨你这个哥哥。”   大舅母这纯粹是瞎话了,他离开时胡瑞才几岁,怎么可能记得他。   荀宇正想着,一个小胖子就冲过来,抱着大舅母的腿嚎道,“娘,我不要去,我不要去,让那个野种去。”   “……”这就尴尬了。   荀宇在心里冷笑一声,过了几年,大舅母这教孩子的本事还是没变,以前是玮哥儿骂他“杂种”,现在是瑞哥儿骂“野种”,换汤不换药,好好的两个苗子就被她养歪了。   这样想着,荀宇面上却不露半分,朝胡老头、胡老太他们告别,“姥姥姥爷,那我就带昀哥儿走了。”   “哎。”胡老头叹息一声,没说什么。   胡老太欲言又止。当年玮哥儿和宇娃子的事儿,她也知道。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手心的肉更厚不是,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谁知道宇娃子的身份这么吓人,瑞哥儿又这么没眼色,老大家的蠢妇,祸害她两个孙儿,胡老太狠狠刮了大舅母一眼,无奈地目送荀宇出去,但愿宇娃子不要记恨。   大舅母被胡老太一眼瞪得脊背发凉,再看扒在她腿上抽噎的胡瑞,拧了他一卷子,没好气道,“嚎什么嚎,人都被你得罪光了。”   “哇——”胡瑞吃疼,吓得又哭起来。   胡伟搂住他,看着门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胡老太看她欺负自己孙儿,立马不干了,“你冲他发什么脾气,小孩子懂什么,还不是你自己嘴贱,以后瑞哥儿不用你教了,让他跟我住。”   “娘——”大舅母瘫倒,哭着求饶,屋子里顿时哭声震天。   这些都被荀宇他们抛在了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NO.1 燕北向: (深情.jpg)谷谷,我爱你,我要你 荀宇:(冷漠.jpg) 洗洗睡吧,哥不是你能得到的美男子 作者: (可爱.jpg)立flag者,衡被打脸呦~ 小剧场NO.2 不留评要断更了呦~ 好吧,留评也要请假了。 最近一个月要fighting了,要等放假再更了。 抱歉啊宝宝们。 第29章 二十九只小傻瓜   荀宇抱着昀哥儿,小娃娃离开父母,也不哭,小胳膊搂着他脖子,乖乖趴在他怀里。   闻道远在一旁看的眼馋,忍不住逗弄,“小昀儿,叫哥哥。”   小家伙扭头,不理他。闻道远也不气馁,捏捏小脸,拉拉小手,最后惹得小家伙眼泪汪汪,直往荀宇怀里躲。   “别闹了。”荀宇打开他再一次摸上来的爪子,“这么大人了还欺负小孩子。”   “我这不是喜欢么。”闻道远收回手,摸着鼻子讪讪道。   “喜欢自己生去,这是我阿弟。”荀宇把“我”字咬的重重的。   “这不是没那本事吗,我要是有这本事,先给你生一个。”闻道朝他挤眉弄眼。   荀宇看到他一脸猥琐,轻踹一脚,“一边去,别带坏了孩子。”   “好吧。”闻道远被踹了也不在意,又笑嘻嘻地跟上去,“说真的,谷谷是怎么回事儿,咱们这么多年好兄弟,我连小时候尿几回床都告诉你了,你居然还瞒着我,阿宇你不厚道啊。”   谁想知道你小时候尿几回床啊,荀宇翻白眼儿。真不明白他大男人整天磨磨唧唧的冒酸水儿,为的个什么。   不过这话荀宇也就心里想想,可不敢说出来,反而耐心解释道,“子规的叫声听起来像‘不如归去’,所以又叫布谷鸟,谷谷是小名儿,不告诉你是觉得太幼稚,你还是叫我子规吧。”   “不要。”闻道远斩钉截铁地拒绝,“谷谷”多好听,多亲切啊。   “谷谷~”   “嗯?”   “谷谷~”   “……”   “谷谷,谷谷,谷谷……”   “叫魂啊你,烦不烦。”荀宇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闻道远一本正经地摇头,“不烦,一点都不烦。”叫一辈子都不烦。   “……”荀宇一噎,“那你继续。”   “哦。”闻道远乖乖点头,一抬头发现人已经走远了,“等等我啊。”   “傻瓜。”荀宇在前面失笑。   *   远归寺   慧能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二位施主何故缘此?”   荀宇还礼,“南方水患,万民罹难,天怒乎?”   “天恕也。”慧能淡笑,“殿下安,则众生安。”   “何解?”   荀宇想他可能没什么慧根,和尚的意思好像是“他好了,大家就都好了”,他有这么厉害?他自己怎么不知道。   “施主功德深厚,得天庇佑。”   可不是深厚,那一身金光刺得他眼睛都睁不开,比起天子,这位才是天道的亲儿子吧?慧能心下羡慕,面上却仍旧淡笑。   荀宇:“……”除了淡笑,这和尚还有别的表情吗。   闻道远在旁边当了半天壁画,见他们一直打哑谜,无奈道,“我们说点能听懂的。”   “好啊。”看到闻道远浑身的佛光,慧能终于多了几分笑意,“闻施主想问什么?”   “呃。”闻道远一时也没想好,突然瞥见荀宇盘坐在蒲团上,一口一口的喝着茶。   夕阳爬进窗户,落在他脸上,连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睫毛如蝶翼挠的人心痒痒,琉璃般的眼珠子望过来,闻道远突然不争气的脸红了。   “方丈,我,我想问姻缘。”   “咳咳——”荀宇被茶水呛到,闻道远知道他在憋笑,瞪他一眼。   慧能闭上眼,拇指飞快的掐算,眉头越皱越紧。   闻道远紧张的攥紧拳头,荀宇在一旁看的好笑,这人烂桃花一大堆,还来求姻缘,也不怕佛祖收了他。   慧能睁开眼,复杂地看着他,闻道远心中忐忑,“大师,怎么样?”   “贫僧看不出。”慧能摇头,闻施主与荀施主的命运纠缠,他堪不破荀宇的命数,自然也看不清闻道远的姻缘,何况——数百年未出世的佛子,佛教大兴的希望就在眼前,他怎么能任其流连世俗。   “啊?”闻道远失望的同时又松了口气。   “阿弥陀佛。”慧能念一声佛号,“佛曰: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满眼空花,一片虚幻。施主与我佛有缘,何不皈依佛门,渡生死劫难,远离爱恨忧怖。”   闻道远居然听懂了,无语道,“老和尚,我是来寻问姻缘,不是来剃度出家。”   慧能叹气,“施主与我佛有缘,何必执着红尘,可知逆天生劫啊。”   “逆天生劫”,他不当和尚就是逆天了,闻道远登时火大,“老和尚不要危言耸听,小爷就是死也不会当和尚,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说完,他摔门而出。   “方丈失礼了。”荀宇抱歉一笑,追了出去。   “噗——”   慧能看着他们离去,突然吐出一口鲜血,脸色瞬间惨白。   一个小沙弥跑进来,担忧道,“师傅,你怎么了?”   “无碍。”不过是泄露天机罢了,慧能抹去嘴角的血迹,“吩咐下去,师傅要参死禅,任何人来都不见。”   “是。”小沙弥疑惑地退出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气死我了。”闻道远踢着脚下的石头,回头看到荀宇偷笑,顿时羞恼,“小爷我长得这么像和尚么,那老和尚回回见我就说我与佛祖有缘,这么多年了还不死心,我看他见个人就说有缘吧。这些死骗子,上回还有道士说我和你命中相克,克他个大头鬼啊。”   看来是真气狠了,荀宇掩咳,拍拍他的后背,“别气了,我这不是没信吗,你也不信就好了。”   四年前,荀宇刚回王府,多灾多难,王妃请了青云观的道士替他批命,说他五行属火,与水相克,偏偏闻道远又是水命,这么一来两人不就水火不容了。   好在荀宇不在乎这些,这几年又平平静静的,要不是闻道远提起来,他都忘了。   “也对。”命这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闻道远被他捋顺了毛,也不纠结了,转而道,“谷谷,下个月就是我的生辰,你想好要送我什么礼物了没?”   “呃,早就备好了。”荀宇可不敢说他忘了,阿远虽是男子,却比女子更小气。   闻道远狐疑地看他一眼,“你不会忘了吧?”不是他矫情多疑,实在是荀谷谷前科累累。   “怎么会?”荀宇尬笑,“我只是在想你会不会喜欢?”   闻道远闻言有些羞涩,“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那就好。”荀宇还在心虚,没注意他的神情,看看天色道,“我们快下山吧。”   *   “殿下,您可回来了,王爷找您半天了。”   魏王身边的大太监李英正在西院里急得转圈圈,见他们进来,连忙迎上来。   荀宇将孩子递给闻道远,问道,“李公公可知父王找我有什么事?”   李英这才注意到胡昀,要是平时他说不定还好奇一下两人的关系,可现在他只想求这位祖宗去救火。   老太监皱着脸,“老奴也不知道,殿下快走吧。”   “好吧。”荀宇嘱咐了苏禾几句,就跟着他往正院去。   “叩叩——”荀宇敲响门。   “滚——”魏王一声怒吼,随之而来的是瓷器撞在门上,“咔嚓”碎裂的声音。   “父王为何事动怒?”荀宇直接推开门,绕开满地的碎片,他父王最近好像越来越暴躁了。   “是宇儿啊。”看到荀宇,魏王一下子平静下来,冲他招手,“过来坐。”   荀宇走过去,魏王牵住他的手,“用过晚饭了没?”语气轻柔,半点没有刚才的风暴。   肖谨之偷偷朝荀宇竖大拇指,如今能降住小白的人也只有宇儿一个了,想到被骂的灰溜溜离去的王妃、侧妃们,他不禁掬一把同情的泪水。   荀宇摇头,用另一只手贴上魏王的额头,“父王是不是发烧了?”   男人的手心燥热,连带着他的手不一会儿也出了手汗,荀宇想抽出来,却被攥得死紧。   “没有。”魏王握住他另一只手,感受着手心传来的凉凉的温度,心底的烦躁总算平静了一些。   “父王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说到正事,魏王的脸又沉了下来,“官银被劫,张御史死了。”   “什么?”荀宇惊呼,抢劫官银,罪同谋逆,是谁这么大胆。   “陛下下旨命父王去彻查此事,安抚灾民。”魏王顿了一下,又道,“父王欲带宇儿一起去,宇儿可愿?”   荀宇有一瞬间的茫然。   魏王却误会了,“宇儿若是不愿——”   “没有,父王我愿意去。”荀宇抬头,“孩儿只是在想我还没有入朝参政,就这么跟着父王去会不会不好。”毕竟是办正事,不是游山玩水。   “不会。”听他这么说,魏王笑开,“宇儿愿意就好,其他的父王来安排。”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肖叔叔也和我们一起去吗?”荀宇问。   魏王回道,“他不去,我们明早就走。”   “哦,这么急。”荀宇突然想到胡小舅,“父王。我能不能带一个人?”   “谁?”魏王好奇。   “我小舅舅。”荀宇把从胡润那里打听来的消息告诉魏王,重点说了官员私吞专款、以次充好,官商勾结、哄抬粮价的事情。   “可恶。”魏王还没说话,肖谨之到先怒了,“这些狗娘养的,阿柏你查出来,一个都不要动,都交给我,看老子不整死他们。”   肖谨之这嫉恶如仇的脾气一点没变,听说他这几年还没少捣鼓酷刑,荀宇有点替那些贪官默哀了,希望他们识相点儿早死早超生吧,落在这个活阎王手里,呵呵。   魏王半天不说话,荀宇知道他这是真动怒了,拉着他的衣襟道,“父王别生气了,到时候让他们把吞下去的都吐出来,再交给肖叔叔处置,整得他们哭爹喊娘,给您狠狠出气。”   “小滑头。”魏王露出一丝笑意,拍着他的肩膀,“你待会把人带过来,明早出发。”   “是。”荀宇说完,又道,“父王,我想接胡家人来王府住。”胡润跟他们离开,胡家人再住在外面,可能会有危险。   “你去安排吧。”魏王看出他的心思,摸摸他的脑袋,还是太心软了啊。   * 作者有话要说:  自己打自己脸的作者哭唧唧: 明天再更就剁手~ 第30章 三十只小傻瓜   荀宇从正院回来时,闻道远已经守着饭桌了,替他拉开旁边的椅子,随口道,“王爷找你有急事?”   荀宇坐下,简单的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闻道远夹菜的手顿了一下,道,“明天就走?”   荀宇举起碗接过菜,点头道,“嗯。”   张御史死了,赈银又没了,若不尽快派人去安稳民心,南方恐怕会乱起来。   闻道远攥紧筷子,“要去多久?”   荥阳(齐王都)到尹州(灾区)走水路至少要五天,至于要在尹州待多久,荀宇也不确定,只能估摸道,“大概要一两个月。”   闻道远放下筷子,不说话。   气氛一下子沉默下来。   荀宇知道他又在闹别扭了,忍住摸他头的冲动,哄道,“阿远,别这么严肃,又不是生离死别,用不了多久我就回来了,到时候我给你带礼物。”   闻道远扭过头,闷闷道,“那我的生辰呢?”   荀宇立马保证,“回头给你补,想过几次就过几次,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好不好?”   不好。   加冠之礼,成人之喜,他一生最重要的时刻,阿宇却不在身边。   闻道远不开心,又无可奈何,只能为自己多讨点好处,“那你还得再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荀宇下意识的问道。   “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告诉你,肯定不会让你为难。”   闻道远说罢,见荀宇还在犹豫,叹口气,“哎,算了,不答应也没什么,反正连我的生辰你都不来,一个要求又算什么,当我没说。”   “答应,答应。”听他这可怜的语气,荀宇哪敢不应。好家伙,都会以退为进了,偏生自己还吃这一套。   话说回来,他不就是出趟远门么,怎么弄得跟抛妻弃子的负心汉似的,关键闻公子他也不是自己的女人啊。   荀宇心里郁闷,闻道远却是乐开了花,有了阿宇的这个承诺,他就可以大胆的说出自己的心意了。这么一想,不能和阿宇一起过生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还有一辈子那么长呢。   “苏禾,去拿酒来。”闻道远大手一扬,豪迈地喊道。   荀宇奇怪地看着他,“你好像很高兴?”   “……”闻道远立马收敛了笑容,朝他眨眼,“有吗?”   荀宇点头,“有,眼角的笑纹还在呢。”   闻道远摸摸自己的眼角,十分正经地拉起荀宇的手,“谷谷,我这是强颜欢笑,一想到你明天就要离开,我这个伤心啊,难过啊,恨不得大饮三百杯。”   说着,他又朝取酒回来的苏禾道,“多拿几坛,今晚我和阿宇要不醉不归。”   “滚吧。”荀宇笑骂一声,越发觉得自己被诓了。   ***   “我以后嗝——要做一个悬壶济世嗝——的大夫”   “那我就给你做药童,我们一起嗝——行医救人”   “对,行医救人,喝——”   闻道远踉踉跄跄地站起来,朝荀宇举杯。   “喝。”   荀宇托着腮,双眼迷离,两颊陀红,大着舌头和他碰杯。   “殿下,你醉了,不能再喝了。”苏禾夺下荀宇手里的酒器,“明天还要早起,我们早些休息吧。”   “不要。”荀宇嘟嚷,伸手欲跟他抢,被苏禾一下子躲过,委屈的瘪嘴,“我还要喝。”   “喝。”闻道远将自己的酒杯送到他面前,嘿嘿笑道,“阿宇,一起喝。”   荀宇正要接过,就被苏禾抢走了。   荀宇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苏禾,突然指着他,眼睛水汪汪地脆声道,“坏人,欺负我。”   闻道远眼睛一瞪,“坏人在哪里,我替你打他。”   “……”苏禾将两个醉鬼按在椅子上,等他们都消停下来,才取出解酒汤,一人一碗递给他们。   “我还要。”荀宇喝了一碗,趴在桌子上,眼巴巴得看着苏禾。   “我也要。”闻道远学他的样子,把空碗推过来。   “不要学我。”荀宇气呼呼地回头,鼓着腮帮子瞪他。   “……”闻道远无辜地看着他。   “噗嗤——”苏禾笑出声,他家殿下醉酒后真是,真是太可爱了。   “慢点喝。”   荀宇端起碗咕噜咕噜地牛饮,苏禾真担心他呛着。   “好喝。”荀宇吧咋把咂嘴,眼睛里一懵懂,看来是真醉了。   闻道远早趴下了,手还紧紧搂着荀宇的胳膊。苏禾废了半天劲儿也没把人掰开,干脆把他们挪到一张榻上了,且将就着吧。   苏禾把桌上的残羹剩盏收拾干净,看到见底儿的解酒汤,心道胡氏终于做了件正事,最后看了眼合上的床帘,离开了。   ***   “热,好热。”闻道远觉得浑身都要烧着了,磨蹭着荀宇道,“阿宇,我好难受。”   荀宇脑子里一片混沌,却还是依本能摸上了他的脉搏,肾火偏亢,命门火旺,“憋太久了,多泄泄就好。”   “啊?”闻道远酒劲儿还没过,晕乎乎的半天才反应过来,脸顿时涨得通红,却忍不住将手伸了下去。   “唔……嗯……”   “唔……”   闻道远呆呆地看着手里的白浊,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早泄,早泄……   酒意早已醒了大半,他心虚地偷瞄了荀宇一眼,却发现荀宇脸色潮红,小荀宇也翘了起来,原来他也情动了。   闻道远心里美滋滋,他的小兄弟更是立马站起来,这下他也顾不得嫌弃它不持久了。   看着荀宇摆弄他青涩的嫩芽,半天不得其法,急得快哭出来了,闻道远居然有种隐秘的欣喜,他趴在荀宇耳边,轻轻诱哄道,“阿宇,我来帮你。”   “不——”荀宇迷迷糊糊的刚要拒绝,小荀宇就已经被人握在手里了,上下、轻重、缓急,脑子里突然白光炸开,他便缴械投降了。   他水润的唇微微张开,吐出灼热的喘息,眼睛沁出泪水,睫毛轻轻颤抖,脖颈伸长,头向后仰,整个人脆弱又诱惑。   闻道远着魔般的靠近他,吻上他的唇,只一下,如蜻蜓点水,便觉得整颗心都满满的了。   “阿宇,阿宇,你也帮帮我好不好。”闻道远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身下,包着他的手上下撸/动。   他们的肌肤相贴,气息相连。在发泄出来的那一刻,闻道远以为神仙也不过如此了。   “阿宇,我好喜欢你。”   “阿宇,你也喜欢我好不好。”   “阿宇,我们执手偕老好不好。”   “阿宇……”   屋里的男人搂着沉醉少年,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轻喃低语,状若痴狂。   屋外的男人抠紧门框,用尽全身力气才没冲进去杀了那个狗男人。   “去告诉魏王,他的条件我应了。事成之后,我要闻家鸡犬不留。”   黑暗里,男人的话森冷诡异,连夜出的勃姑鸟都打了个寒颤。   子规,你是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大半夜开车,谁来救救丧心病狂的作者╮(╯▽╰)╭ 第31章 三十一只小傻瓜   辰时,苏禾来敲门。   荀宇从宿醉中醒来,一睁眼,就看到闻道远放大的脸,自己的脑袋枕在他胳膊上,还搂着他的脖颈,他另一条胳膊则搭在自己腰上,两人的腿交缠在一起,各自衣衫凌乱,衣襟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白浊。   天!这到底是怎么一个场面啊!   荀宇捂脸,一想到自己昨夜抱着人磨蹭,欲求不满的样子,他就恨不得跑回去扇自己几巴掌。   希望闻道远一觉醒来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可万一他记得呢?   师傅不是说喝醉酒的人硬不起来,怎么他这根这么活泼,难道是憋太久了?   闻道远早就醒了,只是难得与荀宇这么亲密,舍不得放开他,才又闭上眼。只是没想到能见到这么可爱的小宇,看他一会儿懊恼皱眉,一会儿脸红羞涩,小心翼翼地的把溅了浊物的亵衣退下,还时不时地偷瞄自己一眼,好容易将亵衣塞进床下,又拉起被衾裹在身上……   “咳咳”   “你醒了啊。”只要闻道远再晚睁眼那么一小会儿,他就能把衣服换了,话说他为什么不换了衣服再扔亵衣呢?真是蠢到家了,荀宇默默闭眼。   “你这是?”闻道远心里憋着笑,脸上却做出疑惑的表情。   “呃……早上有点冷,所以我……”荀宇尴尬地扯着身上的被子。   “哦。”闻道远似乎信了,拍拍身边的褥子,“刚从被窝里出来,是有点冷,要不要过我这边暖暖?”   “呵呵……不用了。”荀宇摇头,倒退两步,忽然想起什么,脸色一变,“现在什么时辰了?”   “辰时啊,怎么了?”闻道远坐起来,伸个懒腰,亵衣随着他的动作散开,露出大片胸膛,隐隐约约还能看到腹部的肌肉。   “辰时?”荀宇倒吸一口凉气,扭头看向窗外,果然已经大天亮了,“糟了,糟了。”   “父王说卯时出发,现在都辰时了,昨晚果然不该喝酒,都怪你。”荀宇一边碎碎念,一边朝衣橱走去,被子大半裹在身上,还有一角拖在地上。   “好好,都怪我。”闻道远坐在床边,两臂伸直内扣床沿,两只□□替晃荡,“你先别急,王爷要是出发肯定会派人来催你。要是真赶不及了,不去就是了,正好留下来陪我,有什么大不了的。”   “陪你个头,说得轻巧,还不快换衣服啊——”荀宇转身,脚踩住被角,眼见就要摔倒。   闻道远冲过去,“小宇——”   “你们在干什么?”魏王破门而入,一声暴喝。   其他人进来后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香艳的画面:闻公子跪坐在地上,衣衫凌乱。大殿下躺在他怀里,身上的被子滑落大半,上半身赤|裸,胸前的两点在披散的青丝里若隐若现,雪白的皮肤顺着纤细的腰线延伸到被子里,纤长的腿一条屈起,一条无力地垂在地上。两人深情对望,大殿下眼中还有泪花……   不知他们脑补了什么的荀宇早就惊呆了,还是闻道远先回过神来,拉起被子将荀宇包好,抬头道,“阿宇摔倒了,我来扶他。”   “……”众人默,信你……就有鬼了。   “都出去。”魏王喝退众人,解下披风扔到荀宇身上,阴着脸,“还不快起来。”   荀宇披上披风,打开衣橱,磨磨蹭蹭半天,转过头,看着柱子一样钉在地上的魏王二人,“那个,你们能不能先出去啊。”   “现在知道不好意思了。”魏王仍旧板着脸。   “父王~”荀宇哀怨地看着他。   魏王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鼻子轻哼一声,倒是出去了。   魏王都出去了,闻道远自然不敢留下,朝荀宇做了个鬼脸,耷拉着脑袋跟在魏王身后。   人都走了,屋子里只剩下荀宇一个人,他佯装出来的淡定瞬间崩裂。   啊啊啊,丢死人了,恐怕不出一刻钟,“大殿下与闻公子不得不说的事儿”就会传遍荥阳,他的一世清白啊。   闻淼淼,我和你没完!   ……   “沛霖也该娶妻了吧?”魏王喝着茶,看着熟门熟路走进西厢的闻道远,不经意地说道。   “是啊,我和父亲正愁着呢。他文不成武不就的,也不知该祸害哪家姑娘去。”玉侧妃接话,几年过去,她眉眼长开,即便现在染上轻愁,也不损半分美艳。掩在轻纱下的身姿婀娜,隆起的小腹平添几分韵味。   “侧妃娘娘真会开玩笑,有丞相大人在,闻公子还怕讨不着媳妇儿,我看相府的门槛都要被踏平了吧,只怪闻公子的眼光太高,也不知道什么样的天仙才配得上呦。”   本来荀宇这里出了岔子,胡氏正想装鹌鹑,可看着闻襄儿在哪里惺惺作态,气就不打一处来。这女人怎么就这么好命呢?家世、美貌她都占全了,还恬不知耻地攀上王爷,侧妃之位,那本该是她的啊。一想到这里,胡氏就心痛得要死,偏偏不敢惹她,只能不软不硬地刺上几句,让自己舒坦些。   玉侧妃像是没听说她的绵里藏针,把玩着手腕上的珠串轻笑,“是啊,总要他自己看对眼了。闻家数他最小最不懂事,难免多宠几分。沛霖和大殿下玩得好,要是有什么冲撞的,妹妹可要多担待几分啊。”   “……”   胡氏脸都绿了,妹妹,去他娘的妹妹。   这时,荀宇和闻道远一东一西出来了。   闻道远快步走到荀宇跟前,被他狠狠瞪了一眼,摸摸鼻子才问道,“什么看对眼?”   闻襄儿摸着肚子,笑道,“说你娶媳妇总要自己看对眼。”   闻道远闻言,皱巴着脸,“姐,不是说了我不成亲。”说罢,还心虚地看了荀宇一眼。   “不成亲你要当和尚啊。”闻襄儿瞪他一眼,“这事儿由不得你,爹已经在相看人家了,你就乖乖等着把人姑娘娶进门。”   “我不娶,要娶你自己娶。”闻道远一屁股坐下来,见荀宇还在看好戏,一把将人扯到旁边的椅子上,“我要娶只——”   “咳,宇儿,我们走吧。”魏王起身往外走,荀宇跟在他后面,闻道远攥紧空空的手,追上去。   马车已经等在门口,魏王回头,“王妃,照顾好府里。”   “是。”王妃福了一礼,突然道,“康儿、宥儿也大了,不如让他们也跟着王爷去历练历练。”   一直沉默地柳侧妃附和,“是啊王爷,也让康儿他们去见见世面。”   魏王沉吟片刻,摇头,“不必了。”   柳氏“哦”了一声默默退后,王妃眼中却闪过一道暗芒。   皇帝病重,王爷的赢面最大,却偏宠一个庶子。真是可惜了那碗解酒汤,没能让荀宇那杂种丑态毕出,不过就算他真做出什么丑事,依王爷对他的宠爱,恐怕也不会降罪。王爷已经被彻底迷了心窍了,至于他当初说让那野种给宥儿垫脚的话,她早就不信了。只怕再这样下去,是宥儿给那野种磨刀才对。   王妃狠狠地撕扯着藏在袖子里的帕子,面上却柔顺地应着。   “王爷,胡辣汤的配方妾身已经交给了李英。”玉侧妃说完,低头绞着手指,又小声道,“妾身等您回来。”   魏王看着她葱白的手指,想起荀宇紧张害羞的时候也会对着手指,低下头只留给人一个后脑勺,面上不由浮出笑意,轻“嗯”一声。   “王爷——”   耽搁了这么久,魏王拉着荀宇正要走,又被叫住了,不耐烦的回头,原来是李氏啊。   “什么事?”   “婢妾,婢妾的姑母来了荥阳,她上了年纪又孤身一人,婢妾想去陪她住一段时间。”李氏磕磕绊绊地说完,怯怯地看着他。   魏王赶时间,烦躁道,“这事儿和王妃说就行了,走的时候把阿慕带上,他身子不好离不了亲娘。”魏王虽然对李氏不冷不淡的,倒是很喜欢她生的儿子,一个月常抽空去看看。   “是。”李氏柔柔一拜,感激道,“多谢王爷恩准。”   这边魏王和他的后院道完别,那边闻道远拉着荀宇的手絮絮叨叨。   “你要早点回来啊。”   “嗯。”   “记得答应我的条件,不管是什么都不许拒绝。”   “……嗯。”   “记得想我啊。”   “嗯……一边儿去。”   “我会想你的。”   “哦。”   魏王听不下去了,“宇儿先上车。”   看荀宇爬上车厢,魏王警告道,“记得你们的甥舅。”   闻道远听懂了,脸色一白,不服气道,“顶多算半个的半个甥舅。”   “你们都是男子。”魏王盯着他,提醒道。   闻道远直视回去,“我心悦他。”   没想到闻道远这么不要脸,这下轮到魏王脸色难看了,“他现在是大齐的皇子,以后……总之不是你能沾染的。”   说罢,甩袖离去,留下闻道远攥着拳喃喃,“皇子,皇子啊”   马蹄哒哒,远去,人都散了。   闻襄儿扶着腰,看闻道远失魂落魄,眼睛粘在前方恨不得追上去,“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闻道远应付道,“什么怎么回事?”   闻襄儿拉着他往回走,边走边道,“就早上的事。”   闻道远知道她在说什么,只吐出两个字,“意外。”的确是个意外,美好的意外。   “别跟我打哈哈。”见他一脸荡漾,闻襄儿沉下脸,“你不会是喜欢上他了吧。”   “嗯。”闻道远羞涩挠头。   “怎么可以?”闻襄儿瞪大眼睛。   “怎么不可以,不是你让我接近他吗?”好像他还有点委屈。   “这能一样吗,我是让你接近他,没让你喜欢他,你们都是男的啊,还有你们的身份……”   “我们的身份怎么了,我喜欢他,我就想和他在一起。”闻道远吼完,头也不回地跑出王府。   ……   “你喜欢的注定是仇人啊。”   闻襄儿叹息。    第32章 三十二只小傻瓜   下了船,踏上尹州的地界儿,荀宇脚步虚浮,还晕晕乎乎的,其他人也是一脸菜色。   为了方便行事,魏王他们撇开了仪仗,也不愿去官衙,于是就近找了一家客栈,打算休整片刻再行动。   客栈里没什么人,大堂十分空旷,角落唯一一把椅子就格外显眼了,掌柜的支着脑袋正打瞌睡,见他们进来,撩了一下眼皮子,又垂下,愣是没吭一声。   荀宇一想就明白了,下船的时候为了进城不打眼,他们都特地换了衣服,清一色的粗麻布衣,上面还打着几块补丁应景,没想到因此被人看低了。   荀宇都能转过弯儿的事情,魏王自然也不奇怪,打发苏禾去订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奶奶的,坐回船比打一仗还累人。   荀宇:……明明是他先看到的。   许是他的怨念太过强烈,魏王扭过头,“宇儿也想坐?要不和阿爹挤一挤,或者坐在阿爹腿上。”   自从出了荥阳,魏王就让荀宇像民间的儿子一样喊他阿爹,说是怕穿帮。   荀宇倒觉得他父王是微服私访上瘾了,不仅穿褐衣吃粗饭,还跟胡小舅学百姓说话走路。几天下来,还颇有成效。这掌柜的不就打眼了么。真想知道荥阳的女子见了他这模样还会不会吵着非君不嫁。   荀宇一边腹诽,一边摆手,“不用了,阿爹坐,我不累……”才怪。   “是吗?宇儿莫不是不愿和阿爹一起坐。娃儿长大了,都不愿意和阿爹亲近了,小时候你还经常坐在阿爹腿上哩,哎……”魏王操着一口夹生的尹州话,叹口气,活像被儿子伤透了心的老父亲。   荀宇无奈解释,“没有,不是,椅子太窄,儿子比较重……”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没事儿,阿爹不嫌你,快过来。”魏王招手,跟招小猫小狗一样。   荀宇扭头,他还来劲儿了怎的。正要开口,苏禾气愤的声音传过来。   “什么?一晚五两,你抢劫呢?”   五两一晚,的确是贵,荥阳的客栈,一般都不敢开这个大口,难道他这客栈有过人之处?荀宇好奇地走过去。   “就这个价,你住不住?”分明是询问的语气,荀宇却听出了“爱住不住”的狂妄。   “住,怎么不住。”魏王也问声过来,示意李英掏银子。   “五个人五间房,一天,二十五两银子,您收好。”李英到底年长,没那么多火气,把银子一锭一锭摆在柜台上,语气平稳,连嘴上粘的假胡子都没吹动。   掌柜的挨个儿咬过,脸上顿时挂上谄媚的笑,“看我这双狗眼看人低,实在是您这穿着太朴素了些。”   “哼~”苏禾看不上他前倨后恭的小人行径,拿鼻孔下巴无视他。   掌柜的也不恼,将银子收好,脸上的笑意更深,“敢问几位来尹州是——”   “你问这个做什么?”苏禾一脸警惕。   魏王拦下他,开口,“我家是做粮食生意的,来看看情况。”   “想发灾难财,我懂。”掌柜的给了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继而摇头,“不过行不通的,赶紧离开吧。”   “怎么说?”魏王靠前,趴在柜台上。   “看你这么有钱,还穿这么一身衣服,是怕打眼吧,算你聪明。”掌柜的拍拍魏王的胳膊,“知道那些穿着绫罗绸缎进城的商人的下场吗?”   魏王摇头。   “都被剥光啦,那些押着货物进城的更倒霉,被抢得连块儿车板儿都不剩,哈哈。”掌柜的有些幸灾乐祸地笑出声。   “这么可怕。”魏王倒吸一口凉气,好像被吓到了,压低声音道。“官府就不管?”   “管啊,抓一批,杀几个,怎么不管。”掌柜的又摇头,“可又能怎样,砍头是死,饿死也是死,还不如豁出去,拼几顿饱饭。看到我这大堂没,原来桌椅板凳摆的满满当当,旺季的时候客人吃饭都得排队。现在,全烧了。”   “烧了?”荀宇咋舌。   “是啊,烧了。城里的难民把商人都吓跑了,没碳没柴的,不烧桌子怎么烧饭,再过几天连房梁都得往下拆,哎……”掌柜的在账本上落下最后一笔,难得好心规劝,“你们啊,赶紧走吧,这地方,迟早要乱。”   魏王挑眉,“既然如此,掌柜的何不离开?”   “说的容易,没有路引连城门都出不了,再说一家老小,祖宗基业都在这里,怎么走?走去哪里?”   掌柜的抱怨完,摸出几把钥匙,“楼上右拐,最里边靠南连着的五间,店里没有小二,你们就自己收拾吧,饭菜也自己解决。”   说罢,他又闭上眼仰靠在椅背上,开始打瞌睡,正是他们进门时见到的模样。   “……”   这屋子也不知多久没住人了,一推门霉味扑鼻而来,放眼望去,床上地下落满灰尘,墙角挂着蛛网……   “公子,我们真的要在这里住啊?”苏禾拎起潮湿板结的被子,一窝蟑螂四处逃窜。   “是有点简陋。”荀宇躲开撞到他脚上的蟑螂,“要是不习惯就忍忍吧。”   “我倒是无所谓,就是委屈了公子。”他家殿下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绸绢锦衣,住的是美厦楼阁,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荀宇笑,“哈哈,这有什么,我小时候住过比这更破的地方。”   “啊?”苏禾惊讶,殿下小时候不是离府养病么,怎么会……   荀宇也不解释,给他一个脑瓜嘣儿,“把被子抱下去吧,今晚我们睡床板。”   “……”   一番折腾下来,几人都是灰头土脸,走出去也能冒充半个难民了。    第33章 三十三只小傻瓜   一番折腾下来,几人灰头土脸,走出去也能冒充半个难民了。   肚子咕噜噜的声音响起,荀宇一脸尴尬。   魏王看他一眼,拍拍衣角的灰尘,“先去吃饭。”   大街上行人稀少,两旁的店铺食肆门窗紧闭,难民乞丐蜷缩在墙角,饿狼般的盯着荀宇一行人。衣衫可以穿的破旧,脸上的红润却做不了假,看他们的气色,肯定是头肥羊。   胡小舅见势不对,立刻亮出手中的刀,苏禾和李英一左一右护在荀宇、魏王身边。   双方僵持着,一直到出了巷子看见府衙,几人才松口气。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拿刀的人,而是绝望的人。要是这些难民群起攻之,魏王也没把握全身而退。   府衙前围了一圈人,苏禾凑上去打听。   因为灾民哄抢,尹州城的粮行,除了大丰粮行,其他全都关门了。前天,有人用一两银子买了两斤米,回家吃完后就死了。大夫诊断说他买的是陈米,原本发霉了被人处理过,看起来新米没什么两样,却会吃死人。   死者家属一怒将大丰粮行告到了官府,却没想到大丰粮行的老板是尹州州牧的小舅子,那州牧又是个十足的“耙耳朵”,二话不说就要将人收监问斩,引得群情激愤。   府衙前围的人越来越多,具是在为犯人鸣冤,州牧见此情景,不仅不退让,反而拍下惊堂木,“把这些刁民给本官通通收监,还有这个诬告的,立刻拉去菜市口斩首示众,反了你们了。”   衙役们迟疑。   “愣着干什么,一个个都不想干了是不是,别忘了你们端谁的碗,吃谁的饭。”   衙役们一听这话,只好硬着头皮动手。   那原告被架着胳膊拉出去,蹬着腿不住喊冤,眼见就要绝望……   “慢着。”魏王站出来。   州牧眯着眼,“你是何人,为何阻拦官府办案,可知是死罪?”   魏王拱手,“一介乡野草民,觉得大人判案有失公允,才出声阻止,至于死罪,确实不知,我大齐律法好像并没有规定这一条吧。”   “大齐律法?你跟我讲大齐律法,可惜它认得我我不认识它,在这尹州地界,我就是律法,我说你死罪你就是死罪。”州牧一顿奚落后,再次拍下惊堂木,“来人,把这个刁民给我拖下去,一并斩了。”   “你敢!”   魏王一声怒喝,吓得州牧一哆嗦,继而恼羞成怒,“你看我敢不敢,来人来人,把他给我拉下去,斩立决,不,五马分尸。”   大人,我们尹州城可凑不齐五匹马,虽然这样腹诽,衙役们还是听话的上前想要押住魏王。   “大胆——”   可惜他们还没碰到男人的衣袖,就被一声又尖又亮的声音震住了。   “魏王殿下在此,尔等还不速速行礼。”李英举着代表魏王身份的金牌,向四周扫视一眼。   那州牧也被这阵仗吓呆了,但很快会回过神来,魏王不是还在路上么,眼前这几个人灰头土脸、破破烂烂,怎么可能是魏王?更何况,事到如今,他就算是也得不是,否则自己这条小命儿就难保了。   州牧的眼珠子一轱辘,顿时有了主意,“大家别听他妖言惑众,魏王殿下的仪仗还在路上呢。”说完,又瞪向没眼色的属下,“还不把这个冒充王爷的刁民给本官拿下,收监候审。”   魏王没想到他这么胆大包天,忍不住拔剑。   州牧自然听过战神的赫赫威名,若眼前之人真是魏王,他一拔剑,自己的小命怕是不保,连忙对被拿住的百姓喊道,“此人冒充皇族,大逆不道,谁替本官拿下他,恕他刚才不敬之罪,再赏他黄金百两。”   百姓面面相觑,忽然一哄而上,魏王他们被团团围住,又不能对百姓刀剑相向,衙役们乘机把刀架在几人脖颈上,将人擒住。   ……   夜里,魏王他们挤在一间牢房里,在忽明忽暗的灯火中,老鼠、蟑螂窸窸窣窣,纷纷出动。   “屏气!”魏王出声的同时捂住荀宇的口鼻。   其余三人连忙屏住呼吸。   青烟飘过,放缓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色里清晰可闻。   “出来。”   魏王一开口,四道人影出现在牢门外面,正是昕月、昕辰,和新的影一、影二。   “开门。”   魏王一声令下,锁链应声而断。   魏王拉着荀宇走出牢房,影卫在前面开路,苏禾他们殿后。   “魏王殿下这是要去哪里?”   州牧背着手站在对面,衙役在两边举着火把,他前面的蒙面人亮出刀箭。   “杀。”魏王不与他啰嗦,就近拧断一人的脖子,夺过他手中的刀。其他人也立刻扑上去。   眼见魏王他们杀红了眼,州牧躲到后面瑟瑟发抖,颤着声子道,“杀了他们,一个都不要留!”   四影卫并李英、苏禾和胡小舅撕开一道口子,蒙面人已经躺下大半,魏王护着荀宇且战且退。   蒙面人的头领看出魏王的破绽,虚晃一招,反手朝荀宇攻去,魏王将荀宇推到一边,与之缠斗。另一蒙面人见机举刀砍向荀宇,荀宇躲闪不及,双臂交叉挡在面前,闭上眼睛。   “殿下,小心啊——”   荀宇睁开眼,苏禾抱着他,身子缓缓滑下。   蒙面人再次举刀向荀宇砍来时,刀刃上的血溅到他脸上,还带着湿热的温度。   苏禾还在挣扎着,试图挡住荀宇,两人交颈相拥,刀口在距苏禾一寸的地方停下了,魏王的刀自蒙面人胸前穿过。   “轰”的一声,魏王抽刀,蒙面人倒地。苏禾的身体也随之软了下去。   “苏禾,苏禾,你醒醒,不要睡,我马上带你去找大夫,会没事的,求求你,不要睡……”   他背后的血不停地流出来,止不住,怎么样都止不住。   苏禾费力地抬起手,只差一点就能够到他家殿下的脸了。冰凉的液体落在手上,殿下是为我哭了吗?殿下还是这么心软啊。可惜苏禾只能陪您到这里了,以后的路您要自己走,好好照顾自己,不要那么轻易地相信他人。   荀宇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他的嘴嗫嚅着,“殿下……我好高兴……殿下……小心……小心王——”   声音戛然而止。   眼前的世界好像扭曲了,荀宇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到,只有苏禾闭眼前的微笑。   “殿下,奴才叫苏禾。”   “殿下,您又偷吃辣干!”   “殿下,您终于醒了。”   “殿下,我是怕你受委屈。”   “殿下……我……好高兴……”   圆圆的少年长成了挺拔的青年,性子还是一样咋呼,整天殿下长殿下短,他的脑袋伏在荀宇肩上,眼睛轻轻阖上,像是睡着了一样……却再也不会醒了。   “苏禾……苏禾……”   温度一点一点流失,荀宇抱紧他,也许下一刻他就会睁开眼喊“殿下”了。   “宇儿,快走。”魏王解决了眼前的人,朝荀宇喊道。   “父王,苏禾他……”   荀宇抬起头,泪如雨下,看得魏王心里一紧,拽起他,“苏禾是为你死的,你现在要好好活下去,不要让他白白丢了性命。”   荀宇踉跄地跟上魏王的脚步,回头看苏禾最后一眼。   他不能让苏禾白死,他一定要活下去,替他报仇。   眼见魏王和荀宇马上就要逃出牢门,州牧彻底慌了,拿出鹰爪令,“拦住他们!”   见了令牌,剩下的蒙面人攻得更猛了,却被四影卫和李英、胡小舅他们缠住脚步,其中一人突然搭起弓箭,瞄准荀宇……   “噗——”   利箭穿透皮肉,魏王闷哼一声。   荀宇问声回头,“父王,怎么了?”   “没事,我们快走。”   ……   夜很静,没有半个人影。   荀宇发现魏王中箭时,人已经昏过去了。   月光下,一路的血迹清晰可见。   荀宇将魏王安顿好,划破手臂,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叮——】   【宿主不得干涉人物命运】   苏禾视若罔闻,拼命往前跑。   【叮——】   【宿主严重干涉人物命运,惩罚启动中——】   “地上有血迹,他们肯定跑不远,分头找。”   隐约听到声音,荀宇只希望魏王不要被找到。   【宿主严重干涉人物命运,惩罚开始——】   “啊——”   荀宇惨叫一声,一脚迈空,朝前栽倒,蜷缩成一团儿。   “妈的,继续跑啊,怎么不跑了?”一个蒙面人出现,狞笑着逼近。   “有老子那么多兄弟陪葬,你也不亏了。”说着举刀向荀宇砍来。   【叮——】   【惩罚结束。】   刀刃破开空气,荀宇闭上眼,也许他很快就能追上苏禾了,下辈子他们当兄弟,他做哥哥。   “子规。”   荀宇以为自己听岔了,睁开眼,“燕北向?”   “是我,别怕,没事了,”燕北向抱住他,来回轻轻抚摸他的脊背,“有我在,一切都结束了,谁也不能伤害你。”   “呜……呜……”荀宇抱住他,断断续续地哭出声,“苏禾……苏禾死了,父王,对,父王受伤了,我们快去找他,快啊……”   燕北向替他抹掉眼泪,将人打横抱起,“你别急,我马上派人去找。”   “我带你们去。”   荀宇窝在燕北向怀里抽泣。   苏禾死了,他痛苦。父王受伤了,他惊慌。刀剑挥下来,他绝望。   原来他这么无能,只想找一个肩膀靠靠。   ……    第34章 三十四只小傻瓜   “魏王殿下,可真狼狈。”   魏王刚一醒来,就听到燕北向似嘲若讽的声音,果然讨人厌。   “燕皇子似乎没有信守承诺。”   背后的箭若是再偏一寸,他就交代在那里了。   “对王爷下手的可不是我的人,尹州州牧绕过我找上另一位金令令主,老东西可能已经对我起了疑心。”燕北向将火堆挑旺,拍拍手道。   “嗤——”   魏王也不知信了没有,转而看向荀宇,他枕在别人腿上,胳膊抱在胸前,双手握拳抵着下巴,嘴唇紧抿,脸色苍白,眉头皱起,睡得很不安稳。   “宇儿怎么样?”   “被吓到了。”燕北向替荀宇轻轻拢好耳边的散发,“不如让阿宇和我一道回燕国,我会保护好他。”刚刚只要他再晚到片刻,子规就没命了。   “宇儿是齐国的皇子。”魏王只说了这么一句。   这就是拒绝了,燕北向笑,也好,待他把燕国的事情捋顺……   “虽然过程有些出入,我救了王爷却是事实,算是履行了约定,也请王爷不要忘记答应我的事。”燕北向静静地看着荀宇,头也未抬地说道。   “自然。”魏王点头。   ……   谷谷离开的第一天,想他。   闻道远走出洛水院,阿宇回来之前,他还是回相府吧,好无聊啊!   “阿爹,您还犹豫什么?”   走近书房,闻道远正要敲门,闻襄儿的声音传来,他好奇地继续听下去。   “谋反可是灭族的死罪,一旦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   闻相一个惊雷,炸的闻道远脑袋发蒙。谋反,是谁要谋反?   闻襄儿道,“现在不先下手为强,等魏王登基我们还不是一样得死。”   闻相还在踟蹰,“可是……可是你有了他的孩子啊……”   “孩子……”闻襄儿冷笑一声,“除了荀宇,其他孩子在他那儿连根草都不如。”   “只要我们杀了魏王,再逼皇帝下罪己诏禅位,大事可成,阿爹快快下决定吧。”   “可是……”   闻襄儿打断他的话,决绝道,“父亲不要再可是了,现在不是他死就是我们亡,女儿已经收不了手了。”   闻相一听,忙问道,“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闻襄儿轻笑,“只是在他每日的饭菜里加了点东西。”   “你好大的胆子。”闻相又惊又怒,“要是魏王发现……”   闻襄儿倒很自信,“不会,王爷不会发现,他只会赞叹我的细致贴心。”   “你怎么……”   他知道女儿自小聪慧,她说喜欢魏王,想嫁给他化解两家的冤仇,他应了。她说想要鹰爪自保,他给了。现在看来,她看上的从来都不是男人和情爱,她想要的分明是……太可怕了。   闻相一时无言。   半晌后,叹气,“那孩子生下来怎么办?”   “若是我们赢了,他自然是新朝的皇子,若是我们输了……”若是输了,她也管不了那么许多了。   “哐当——”   “谁?”   闻襄儿打开门,花盆碎在地上,闻道远愣愣地站在一边。   “姐姐,阿爹,你们……”说到一半,闻道远不知道要说什么,转身恍恍惚惚地走了。   “阿远他……”闻相看着闻道远踉跄的离开,忍不住上前两步。   一直崇拜和信赖的阿爹和姐姐居然要谋反,根本没有他想象中的正直和温婉,闻相怕他接受不了。   闻襄儿抚着肚子道,“阿爹,不要担心,我去和他说。”   ……   闻襄儿进门好一会儿了,闻道远也不理她,自顾自在一旁喝酒。   酒壶空了,他好像醉了,又好像醒着。   “阿姐,为什么?”   闻道远迷蒙着眼又道,“现在这样不好吗,为什么要……”谋反两个字他还是说不出口。   “呵。”   闻襄儿沉默片刻,突然冷笑一声。   “现在这样,现在是什么样?”她揭开壶盖,一壶凉茶泼在他脸上,“爹爹是丞相,哥哥是大官,姐姐是王妃,现在你可以在荥阳城甚至整个大齐横着走,可是以后呢?”   “以后?”闻道远抹一把脸,不明所以。   闻襄儿气笑,“当年阿爹扳倒谢家,谢皇后身死,你觉得等魏王登基,会放过闻家?”   闻道远喃喃,“可是……以后也不一定是魏王啊。”   “不是魏王会是谁?”闻襄儿反问。   “……”闻道远无言,魏王掌兵,又得皇帝看重,比其他两位王爷的赢面大太多。   不过……   “阿爹是丞相,劳苦功高,就算魏王做了皇帝,也不能随便给他定罪,何况当年的事阿爹也是听陛下的命令行事,魏王真要报仇也该去找陛下才对。”闻道远越说越觉得有道理,瞪大眼睛看着闻襄儿。   皇帝要人死,处处都是理由,何况闻家的小辫子一抓一大把。不过这些话都不能和他说,只好含糊道,“魏王若是这么讲礼,阿娘和舅舅也不会死了。”   闻道远忍不住辩驳,“阿娘和舅舅的死……”   “好了。”闻襄儿生硬地打断他,“你到底站在哪边,别忘了你是闻家的子孙,不要为了个男人连祖宗都不顾了。你知道这封信传出去,闻家顷刻之间就会家破人亡?”   说完,从袖筒里掏出一封信扔在闻道远身上,“这次就算了,下次再干这些吃里扒外的事情,我替阿爹收拾你,省的到时候坏了大事。”   “看好公子,不要让他离开房门半步。”   闻襄儿在门口淡淡地吩咐。   门缓缓关上,光线缓缓退去,闻道远捡起信封,盯着看了半天,最后放在烛火上。   “荀宇亲启”四个字被火光慢慢吞噬,一滴泪水落在上面。   ……   “子规,你醒了。”   听到惊喜的声音,荀宇半睁开眼,恍惚中以为是苏禾在身边,定睛一看,原来是燕北向啊。   苏禾已经死了。   这里是一个山洞,自己枕在燕北向腿上,身下铺着枯草,父王坐在对面,箭伤已经处理过了,许是燕北向帮的忙。   说起燕北向,自己该怎么和父王解释他的事情。   头疼。   荀宇揉着额头坐起来,对燕北向道,“燕大哥,这是我阿爹。”   说罢,又对魏王道,“阿爹,这是燕北向,是我在外面认识的好朋友,是他救了我们。”   魏王笑眯眯,“阿爹知道,燕公子的救命之恩,我们父子两以后定当重谢。”   燕北向亦笑,“王爷折煞小子了,子规是我的朋友,朋友有难,理应相助,何来酬谢二字。”   “呵呵。”   子规,魏王再笑,似乎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燕北向回之一笑。   两人装的跟头回见面似的。   荀宇见糊弄过去了,暗暗呼出一口气。   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燕北向提议他来守夜,魏王和荀宇再小睡一会儿。   荀宇表示睡多了,魏王也说不用,于是三人围着火堆大眼瞪小眼。   “呃……”荀宇打破沉默,“我们之后该怎么办?”   燕北向一直盯着他看,“城里官兵搜查的太紧,我们可能要过几天再下山。”   “哦。”不能下山,他倒是没什么,“可是父王的伤……”   “无碍。”魏王笑着朝荀宇摇头,又对燕北向道,“燕公子在尹州城可有什么认识的人?”   “有。但凭王爷吩咐。”燕北向说完,冲荀宇一笑,略傻气。   荀宇:这家伙是在邀功吧。   罢了,看在他救了自己和父王的份上。   荀宇也朝他笑,露出四颗牙齿。   燕北向一激动,下身支起了帐篷。   荀宇脸色一黑,扭过头不看他。   魏王正在沉思,没注意到两人的眼色官司,只是发现燕北向突然蔫蔫的。   “希望燕公子能派人在尹州城散布我们父子二人的死讯。”   “哦,好。”   燕北向正偷偷往荀宇身边凑,闻言随意应了一声。   魏王:“……”他这个儿子的魅力还真大。   ……   黎明是最冷的时候。   荀宇第一个发现魏王不对劲儿。他缩在角落,手脚抽搐,牙关咬紧,面色狰狞。   荀宇走上前,摸上他的额头,“父王,你怎么了?”   “走开。”   魏王侧过身子,双腿蜷缩,双手抱胸,脑袋埋在胸前。   荀宇越发担心了,直接抓起魏王的手,脉象紊乱,面红目赤,神情恍惚,他学医数年,从未见过这样的症状。   “燕北向,我父王病了,快去山下找大夫。”   燕北向正在打瞌睡,闻言看向魏王,脸色渐渐沉下。   “王爷用过五石散?”   “什么?”荀宇没听明白。   燕北向蹲下来解释道,“王爷的样子像是五石散发作,五石散别名寒食散,是燕国道士炼长生药的时候炼出来的,据说能强生健体,益寿延年。其实不是什么好东西,刚开始服用,的确能让人精神百倍,吃的久了,却会使人性情暴躁,一日不食,便痛痒难耐。   说完,他又奇怪地补充道,“不过王爷是怎么染上的,五石散只有燕国境内、皇城里头才有。看王爷的样子,只怕吃了不是三两月,而是三五载。”   “……”   荀宇听了,想来想去也没想出谁会害他。燕国奸细?不大可能,他父王的吃食用度都是除了王妃安排,就是由专门的人负责,至多有几个后院妇人送些汤汤水水,其他人根本无从插手。或许是他父王想要长生不老……   各种念头从心里一闪而过,荀宇掰开魏王缩在胸前的拳头,看向燕北向,“那该怎么办?”   魏王觉得皮肉里有千万只蚂蚁在乱窜,好想抓挠,好想满地打滚儿,但他还是拼着脑子里最后的一丝清明,甩开荀宇的手,“滚! 滚出去! ”   “父王……父王……”   荀宇抱住他,不知该做什么,忍不住看向燕北向。   “快把人捆起来。”   燕北向抽出腰带,在荀宇愣怔中把魏王的手脚捆住。   “最好把嘴也塞上,万一咬伤了就麻烦了。”   荀宇:“……”   手帕太小,荀宇也不敢把衣服塞进他父王的嘴里,只好削了一根树枝让他咬住。   魏王咬着牙关不松口,偶尔漏出几句破碎的话,荀宇也听不清。   “子规,要不要我来。”   燕北向在一边好意道,听在魏王耳朵里就是莫大的嘲讽,“滚,让他滚出去。”   见他开口,荀宇趁机将木棍横塞在他嘴里,两边绑着的布条在脑后系紧。   魏王被暗算,粗喘着气看着荀宇,又恶狠狠地瞪着燕北向。   荀宇被看得心虚,朝燕北向使眼色:快出去。   燕北向无辜地看着他。   这下子荀宇更心虚了,只好对他眨眼睛,希望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燕北向似乎会意,摸着鼻子出去了。   燕北向一走,魏王放松许多,捆着的手脚不住挣扎,片刻在地上磨出血丝,荀宇只好抱紧他。   “父王,再忍忍……”   牙齿深深嵌入木棍,冷汗浸湿头发,额头青筋凸显,双目赤红。   荀宇不住地抚摸着他的脊背,“一会儿就好,您这么厉害,一定可以的……”   许是他的安慰起了作用,魏王挣扎半天,渐渐平静下来,看着荀宇。   闻家……闻襄儿。   他攥紧拳头。    第35章 三十五只小傻瓜   天亮了。   魏王睡着了。   燕北向摸上荀宇脸上的瘀伤,荀宇侧过脸闪躲,他眼神一暗,默默收回手,突然道,“你和王爷的感情很好。”   “嗯。”荀宇应了一声,“父王对我很好。”   “是么?那很好。”燕北向看了他一眼,突然站起来,“我去找些吃的。”   “……”眼见他走到洞口,荀宇嘱咐道,“山里危险,你自己小心。”   燕北向闻言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的笑容晃眼。子规这样,真像担心丈夫外出的妻子,当然这话他只敢在心里说。   荀宇被他笑的心里发毛,赶紧摆手,“快去吧,早点回来。”   “哎~”燕北向巧声应道,一步三回头地荡漾着笑脸走了。   毛病!   荀宇扭过头,不想看他,嘴角却不自觉勾起。   ……   “父王,你怎么样?”   魏王醒了,除了脸色有些苍白,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荀宇把人扶起来。   “没事了。”   魏王摸摸他的脑袋,看到他脸上的伤痕,心里闪过一丝异样。   “以后父王发了病,记得要躲远些。”   荀宇笑,“若是宇儿这样,父王会躲得远远的吗?”   魏王愣了一下,半晌才摇头,“傻孩子。”   “燕北向说父王是长年服用五石散才会这样,五石散,父王听说过吗?”荀宇小心翼翼地问道。   魏王点头,燕北向的话他也听到了。   荀宇瞪大眼睛,父王知道?难道是他自己吃的?   这么一想,他顿时急了,“父王,那玩意儿不是什么好东西,看起来能强身健体,实际上把人都掏空了,一旦上了瘾,连心智都被迷了。”   他这么急冲冲,倒把魏王逗乐了,连被人暗算的气闷都消散几分,“父王知道,以前听说过,没想到现在着了别人的道儿。”   “着了道儿,谁?”   荀宇来回想着魏王府里的人,嫌疑最大的就是李英,他一直跟在父王身边,厨房的人也有可能……甚至连毫无存在感的李氏他都想到了,毕竟会咬人的狗不叫。   见他脸色变换,魏王直接道,“是闻氏。”   “闻氏?”荀宇一时没想起她是谁,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玉侧妃闻氏。   “不可能。”   荀宇想他父王可能在开玩笑,玉侧妃对魏王的情意,荥阳的人谁不知道,那可是非君不嫁。   魏王眯起眼睛,“要不是刚才发作,父王也没想到,闻氏的胡辣汤会是穿肠□□。”   胡辣汤……   父王嗜好辛辣,几年来每日一碗胡辣汤已是惯例,荀宇只当是玉侧妃的手艺好,要不是太医嘱咐他饮食清淡,连他都想尝一尝,却没想到……   “她这是为的什么?”   荀宇想不通,当初是她寻死觅活要嫁给魏王,现在怎么又要置他于死地。   “为的什么?”魏王轻嗤一声,“闻相要谋反,她这个做女儿的进王府自然是做内应,倒是本王小瞧她了。”   听到魏王说“闻相要谋反”,荀宇一懵,首先想到的便是闻道远,“不可能的,阿远他从没提过……”   “阿远?呵 !”魏王冷笑,“父王竟不知宇儿这么天真,闻道远是闻相的儿子,他父亲要谋反,会告诉你?五年前,要不是闻相推他夫人出来做替死鬼,闻家早就灭了,闻家人连枕边人都能下手,你以为你是谁?”   魏王嘲讽的语气让荀宇心里一阵难受,他不停摇头,“不会的,阿远他……”   “什么不会?闻相不会造反?还是闻道远不会骗你?”魏王一把将人拉过来,背上的伤口扯开他都没在意,“一口一个阿远,他倒是厉害,把你哄得团团转,连魂都飞了,本王养你这么大不是为了给人——”   魏王气得狠了,开始口无遮拦,所幸还有一丝理智,才没把荤话对着荀宇全说出来。   即便如此,荀宇已经羞得面红耳赤,“父王,你误会了,我和阿远是兄弟……”   魏王却以为他是在害羞,黑着脸道,“不管你们是什么关系,以后离他远点儿。”也许没有以后了。   荀宇不愿意,“父王……阿远的为人我最清楚,我相信他,他不会骗我的。”   没想到他这么执迷不悟,魏王将人甩开,站起来,“鹰爪盗取官银,尹州州牧对我们下死手,你道是谁的命令?也罢,既然你宁愿信任外人也不信父王,我们就打个赌,要是闻道远不知道他爹要谋反,或者将这件事告诉你,父王就答应你一个条件,反之,你答应父王一个要求,无论什么。”   怎么鹰爪也掺和进来了,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荀宇小心地看了魏王一眼,要是父王知道燕北向是鹰爪的人……   他胡乱点头,也不知道自己应承了什么。   “……”   魏王得到他的承诺,踱步出去,留下荀宇一个人胡思乱想。   ……   魏王和燕北向是结伴回来的。魏王走在前面,手里抱着两根竹节,里面装着水。燕北向跟在后面,左手拎两只野鸡,右手提着兔子,看见荀宇露出一个憨傻的笑容。   夏秋之交的兔子确实肥美,不一会儿便烤出了油水,落在火堆里“呲呲”作响,香气弥漫开来。   “子规,给。”   燕北向扯下一条兔子腿,递给荀宇。   荀宇接过,想了想还是递给魏王,“父王,你吃。”   “嗯。”   魏王挑眉,看了燕北向一眼,哼了一声。   “……”   燕北向眼睁睁看着兔子肉进了魏王嘴里,咽下一口郁气。   罢了,就当讨好岳父了。   将另一条后腿递给荀宇,他啃着剩下的肉道,“刚刚在山上碰到一个打猎的农户,他们村就在山对面,我们要不要去哪里住几天?”   魏王身上有伤,尹州城里的情况也不知怎么样了,能找个地方落脚是最好的。荀宇这样想,不过还是得看魏王的意见。   “父王?”   魏王直接拍板决定。“待会儿我们就出发。”   “哦,好。”   荀宇自然不会反对,至于燕北向的意见,已经被忽略了。   ……   日头高起,火辣辣的太阳照在身上。   荀宇接过魏王递过来的竹筒,喝口水润润嗓子,喘着粗气问道,“燕北向,还有多远啊?”   燕北向回头,“翻过这座山就到了。”   荀宇望向山顶,还有那么远啊……   “要不我们歇歇?”许是他的目光太可怜,燕北向提议道。   “好——”   荀宇刚高兴到一半儿,就被魏王打断了,“到山顶再歇。”   “好吧。”荀宇扁嘴,悻悻地跟在魏王身后。   燕北向凑到他身边,“来,我背你。”   荀宇看看他的块头,再悄悄瞅魏王一眼,见他没注意,偷偷点头。   燕北向蹲下,荀宇趴到他背上,他一起身,瞬间带起一股凉风,荀宇惬意地吸了口气。   魏王听到身后的动静,身子一顿,突然加快脚步。   ……   太阳跑到正当空,万里无云,饶是燕北向体格健壮,背着一个人爬山,也累的够呛。   “放我下来吧,我现在歇过来了,能自己走。”   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有点用过就扔的味道,“我这么重……你也累了……”   “呵呵。”燕北向听出他话里的羞涩,心里一暖,自己这么多年的心思总算没有白费,回头傻笑道,“我不累,一点都不累,哈哈……”   何止不累,他现在精神的简直能打死一头牛。   “……”   荀宇无语地替他擦掉额前的汗水,默默搂住他的脖子。   山上的路崎岖不平,燕北向尽量捡着平地走,荀宇趴在他身上一晃一晃的,男人身上的汗腥味传来,鼻子酸酸的,连心也变得酸软。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趴在男人耳边悄悄问道。   燕北向的脚步一顿,同样低声道,“我喜欢你呀。”   “为什么喜欢我。”荀宇忍着脸上的热度继续小声问道,这一点他好奇很久了。   “没有为什么。”燕北向摇头,“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喜欢,喜欢你的眉眼,喜欢你高兴的样子,喜欢你生气的样子,好像上辈子就喜欢上了一样。”   荀宇的脸瞬间红到耳根。   只听他又道,“你也喜欢我好不好,等这里的事情了了,我们去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建两间屋子,你当大夫,我做农夫,门前栽一片桃林,屋后种几亩药田,春天的时候桃花烂漫,秋天的时候硕果累累,院子里要种一颗李子树,苹果树,杏树,还有枣树,屋檐下要搭一个葡萄架,下面打一张石桌,配几个石凳,月圆的时候,举杯对饮……”   还要编一张摇椅,冬日里晒着太阳,身上懒洋洋的,心里暖乎乎的。   “再养一头黄牛,一条狗,一只猫。狗要笨笨的很可爱,猫要橘色的狸花相间,黄牛要很温顺……”   再捉一窝毛绒绒的小鸡,长大了公鸡报晓,母鸡下蛋,不过要防着黄鼠狼来袭。   “你若是喜欢孩子,我们就领养一个,男孩就教他读书练武,看他娶妻生子,女孩就替她找一户好人家……”   孩子,他当然喜欢,最好是一男一女,肯定十分热闹。   “等我老了,还能看着你入睡,守着你醒来,我会死在你后头,不会留下你一个人孤单……”   等我们死了,你要在我身边,你知道,我怕冷,还怕寂寞。   荀宇听的入了迷,好像他真的能这样平淡地度过一生。   可惜他们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他可以放弃皇子的地位,却放不下家人朋友,他不能辜负父王的疼爱。   何况燕北向他……   “你能放下鹰爪的一切吗?”   燕北向絮絮叨叨,根本没指望荀宇会回应他,现在听他这么说,怎能不欣喜若狂,“能,当然能,等闻相倒了,我就将鹰爪解散,我带你去过平平静静的7日子,就像你一直想的那样,好不好?”   “……”   半天不见荀宇出声,燕北向叹口气,“你也不必急着回答我,我总是会等你的,哪怕你想争那个位置,我也会帮你,我只是想要你过得好。”   荀宇眼眶微热,鼻子一酸,“嗯。”   谢谢你,对不起。    第36章 三十六只小傻瓜   走到山底时已经是半后晌了,荀宇在燕北向背上睡得正熟,魏王上前问路。   “老丈,我们是尹州人,来找邢大哥。”   “姓邢啊……”老汉抽一口水烟,慢悠悠地回想。   “毛娃子哎,你过来。”老汉朝蹲在不远处的小娃儿招手。   小家伙“蹬蹬蹬”地跑过来,手里抱着泥人,鼻子嘴巴胳膊腿儿有模有样的,见了生人也不害怕,仰着头脆声道,“阿爷,俺是狗娃子不是毛娃子,叫俺啥事儿呀?”   老汉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哦哦,是狗娃子啊,带这几位客人去找邢大哥……”   “邢大哥?”小家伙挠头,“这村里不就咱们一家姓邢么,阿爷又糊涂了。”   说完看向魏王他们,“叔,你们是要俺爹吧,跟俺走。”   “你们从哪里来呀?”   小孩儿背着手迈着小短腿儿,边走边和他们聊天儿。   魏王不说话,燕北向倒是很认真地回答,“我们从尹州来。”   “尹州离这里远吗?”   “远,要翻过前面那座大山。”燕北向腾开一只搂着荀宇膝弯儿的手,朝远方比划着。   “那么远啊……”小孩惊叹过后又问道,“你们找俺爹有什么事吗?”   “尹州发了大水,我们吃不起饭,来投奔你阿爹。”燕北向不觉得他能听懂,半开玩笑道。   小孩儿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吃不起饭会饿死人吗?”   “啊?”燕北向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俺上头有一个哥哥,就是饿死的,阿爷就是因为这个才糊涂了。”小孩儿语气明显低落下来。   “……”这下燕北向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小孩儿还没他半腿高,“饿死”这样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太天真也太残忍。   小家伙倒是很快把烦恼忘到脑后了,好奇地看着趴在燕北向背上的荀宇,“他是你儿子吗?”   “什么?”燕北向一口唾沫呛在嗓子里,“当然不是,你看我能生出他这么大的儿子?”   “哦,也对。”小家伙煞有介事地点头,“那他就是你媳妇,俺爹说了,男人的后背只有孩子和媳妇儿能爬。”   “咳咳——”这下是真的呛到了,回头看了荀宇一眼,燕北向没有否认。   魏王走在前面,伤口好像又浸出了血迹。   ……   “阿爹,来客人了——”小家伙推开门,嫩着嗓子喊道。   问声出来的是一位妇人,看见魏王他们,将小孩拉过去问道,“你们是?”   “我们找邢大哥。”燕北向露出一个憨厚的笑,配着他一身锦衣说不出的怪异。   妇人更戒备了,边往后退朝朝屋里喊,“孩子他爹,有人找。”   “哎……来了。”汉子出来,一见燕北向,立马热情地迎上去,“快进屋,快进屋。”   ……   荀宇揉着眼睛醒来,魏王和燕北向已经盘坐在邢家的炕头上了。   “孩子他娘,这就是俺跟你说的救命恩人燕兄弟,要不是他,今天俺就死在山里了。”   汉子叫邢大雷,是村里的猎户,今天上山打猎被老虎盯上,燕北向恰好路过,救了他一命。   妇人闻言终于卸下了防备,想起自己刚才的客气,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燕兄弟……你们聊,俺去整几个菜。”   见他娘去了灶房,狗娃子利落地爬上炕,挂在他爹身上,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闻道远,“叔,是你救了俺爹吗?你真的打死了老虎吗?”   燕北向笑着点头。   狗娃子两眼冒光,满是佩服,“那俺能和你学打虎吗,俺也想打老虎挣钱。”   “小孩子别胡说。”邢大雷虎着脸把他拉下去。   狗娃子撇嘴,“俺才没胡说,卖了老虎就能给阿爷买药了,还能上学。”   邢大雷尴尬地笑,“今天俺叫人上山把燕兄弟打死的老虎抬回来……送到集市上卖了,一共卖了二百两……这钱本该给燕兄弟留着,只是……只是今年的徭役赋税太重,村子里许多人揭不开锅,俺就做主将钱给分了,这是俺这里的二两。”   汉子从怀里掏出两角银子,推到燕北向跟前,粗糙的脸胀得黑红。要不是接了他爹村长的位子,这一村村民的死活担在肩上,他绝不会做这种亏心的事。   “邢大哥你快收回去。”燕北向又将银子推回去,“兄弟不缺钱,这钱分给村民渡过难关才是正经。”   “好好好。”邢大雷也不客气,将钱重新揣进怀里,“兄弟大义,为兄惭愧,只叹民生艰难,哎……”   民生艰难……   能说出这样的话,连魏王都对他刮目相看了。   气氛凝滞,荀宇突然开口,“今年的赋税很重吗?”   邢大雷没直接回他,先向燕北向确定,“这是小弟吧。”   小弟?荀宇也看着他。   “嗯。”燕北向顶着荀宇的目光点头。   之前他为三人编了一段身世。燕氏三兄弟,爹娘死的早,魏王是大哥,荀宇是小弟,兄弟两人在尹州城外务农,他是老二,长年在外经商。今年尹州发大水,兄弟三人逃荒,路上遇到山贼,大哥中箭受伤,逃到山上避难……   这些话细听起来漏洞百出,不过邢大雷信了,还真心赞叹,“小弟长得真俊俏。”   这话说到燕北向心坎里了,他揉着荀宇的脑袋眯眼笑道,“可不是,我们阿宇打小就长的俊俏可爱,喜欢他的人能从村头排到村尾。”   “咳咳……”荀宇重重地咳嗽两声。   邢大雷见状取笑,“小娃子还不好意思了,有姑娘喜欢是好事啊,不过还是要找一个能过日子的,我们村里的好姑娘多的是,让你大嫂替你说合说合,保你三年抱俩。”   “呵呵。”荀宇干笑,狠狠瞪了燕北向一眼,扭过头不理他。   这下闹大发了,燕北向摸摸鼻子,继续扯谎,“多谢邢大哥的好意了,我爹临终前找人替小弟算了一卦,先生说他而立之前不宜成婚。”   说完又推了魏王一把,“是吧,大哥?”   魏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啊,二弟,不过不用担心,这些年你出门在外,大哥已经替宇儿相看好人家,就等他而立了。”   燕北向:“……”   人果然不能得意忘形,同时得罪媳妇儿和老丈人,难过……   荀宇:他怎么不知道自己不宜早娶,还定了媳妇儿?   被他们这一打岔,荀宇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等邢大嫂端上饭菜才又想起来。   一笼馒头,一盘鸡蛋,一盆鸡肉,一样青菜,一样野菜,在农家来说,算是十分丰盛了。   狗娃子坐在他爹身边咽口水。   邢大雷替他爹夹好饭菜,又招呼众人,“大家快吃。”   “哎,邢大哥你们也吃。”燕北向他们也跟着动筷子。   馒头很糙,一口下去剌嗓子。鸡是现杀的,盐放少了,一股鸡屎味儿。野菜里没有油,苦涩难咽。   抬头看向对面,狗娃子狼吞虎咽,还不时替他爹娘夹肉夹菜,吃的一脸满足,老爷子坐在主位,双手护着饭碗,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邢大雷空出嘴道,“阿爹,快吃。”   “不吃……给毛毛留着吃。”老爷子摇头,睁开眼疑惑道,“咦……毛娃子哩?”   说着就要下地去找。   嘴里嚼到一半的肉顿时失了滋味,邢大雷放下碗筷,哄道,“阿爹,毛毛睡着了,您先吃饭,一会儿带您去找毛毛。”   “不要,要找毛毛。”老爷子摇头,端起碗跑出去,“毛毛,阿爷给你带吃的了,阿爷带你去玩儿喽……”   “俺去看看阿爹。”邢大嫂抹着泪跟出去。   剩下的人除了狗娃子,都食之无味。   “毛娃子是俺和你大嫂的头一个儿子,老爷子疼得厉害,整天架在脖子上当命根子哄。八年前闹蝗灾,地里绝收,朝廷的赋税苛重,家里没吃的,毛毛为了给他爷爷省一口吃的,活活饿死了。老人后来知道,就疯了。”   八尺的汉子,说红了眼睛。   “邢大哥,节哀。”燕北向没怎么安慰过人,只能拍拍他的肩膀。   狗娃子抬起头,也想用小手拍拍他爹的肩膀,可惜探不到,只好拍拍手臂,“阿爹,不难过,你还有俺。”   小家伙啃骨头啃的满嘴是油的脸上,是超乎寻常的认真,真是个可爱的宝贝……   邢大雷笑,摸摸他的小脑袋,“阿爹不难过,阿爹还有你们。”   荀宇两次听到汉子说税负重,觉得这可能是症结所在,刚才说到一半的话又涌上心头,“赋税真的很重吗?”   “重?何止是重。”汉子抹一把脸,“人头税,成丁的每人每年算赋一千文,未成丁的每人每年口赋五百文。户调,每户每年一千五百文。田赋十五税四,此外还有徭役、兵役……辛辛苦苦一整年,到头来连肚子都填不抱,碰上灾荒还要出人命,这吃人的世道……”   “……”   这些年大齐和燕国连年征战,赋税是有加重,却没想到会重到这种地步。   就邢家来说,三个大人,一个小孩,一年要算赋三千文,口赋五百文,户调一千五百文,加起来就是五千文。五两银子,再加上十五取四的田赋和徭役兵役,这是要逼得百姓没活路啊。   无论什么时候,最苦的果然是百姓,荀宇不知道该说什么、能做什么,也许只能等他父王继位……    第37章 三十七只小傻瓜   打虎英雄来葫芦村了,就在村长家,乡亲们快去看呀。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等荀宇他们吃完饭,邢家门外已经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那就是打虎的壮士吧。”一位妇人指着燕北向说道,“长的真俊呐,也不知道有媳妇儿了没?”   另一位妇人接话,“怎的?要给你家二妞看人家了?长得俊有什么用,关键要守得住。”   那男人桃花眼鹰钩鼻薄情嘴,绫罗绸缎玉佩锦囊环身,一看就不是靠的住的人。   靠不住的燕北向:他这是招谁惹谁了……   先前的妇人撇嘴,“哎,俺这不是随口一说么。”   “俺倒觉得他大哥不错,虎背熊腰的,一看就有力气……”   至于荀宇,长的跟女娃娃似的细皮嫩肉,一看就是娇生惯养,惫懒成性的样子,实在入不得眼。   “不知羞,也不怕你家那位捶你。”   “他敢……”   “咳……”邢大雷轻咳一声,“俺们村的人大多是齐燕边境逃难来的,性格比较粗犷,兄弟不要介意哈哈。”   他还能说什么,燕北向扯开嘴角,“呵呵,不介意。”   倒是魏王生平头一回被人品头论足,还是一群乡野粗妇,忍不住黑了脸,却没人在意。   ……   “这房子是俺大伯修的,他过世之前留给了俺。有一年冬天,雪连着下了好多天,许多村民的屋顶被压塌了,俺就把这房子借给一对儿老人住,后来他们跟着女儿去了镇上,这房子就空下了。”   邢大雷扒拉开杂草,推开门,地上生满苔藓,梁上蛛网遍布。夕阳照进来,灰尘弥漫。   “这屋子建的偏,又久不住人,破败的很,要不还是在俺家挤挤吧。”   “房子不住人都是这样,收拾收拾就行。”看邢大雷还要劝阻,燕北向笑道,“要是住一两天,也就算了。只是大哥受了伤,我们兄弟怕是要在村里住一段日子,总不好一直麻烦邢大哥。”   邢大雷想了想,“也是,别人家总不如自己家住的自在,待会儿让你大嫂来替你们收拾收拾。”   “何必麻烦大嫂。”燕北向笑着推辞,指着从邢家借来的抹布、木桶、笤帚……镰刀、铁锹和锄头道,“有这些家什,我们自己就能收拾。”   邢大雷不听他客气,径直去吆喝人了。   人走了,燕北向揉揉笑僵了的脸,撸起袖子,“我们开始吧。”   院子里有井,燕北向打回水,荀宇擦出一张凳子,先把魏王这个伤号安排在一边,才开始擦洗其他地方。   这房子坐北朝南,东西两间,中间是堂屋并灶房,格局大的很。今天天色晚了,荀宇打算先把东屋和灶房打扫出来,晚上好烧火睡觉。   窗柩上糊着的麻纸破破烂烂,看不出颜色,荀宇擦完窗框,将窗户支起来,与正在院里割草的燕北向相视一笑,又继续低头忙各自的事情。   炕上没有被褥,只铺着一层凉席,日子久了,被虫蛀得到处是洞。荀宇将它卷起来,直接从窗户扔了出去。又用笤帚把炕上的浮土扫下去。   再看看梁上的尘网,隔着窗户朝燕北向喊道,“阿北,上面的蛛网我探不到,快来帮忙。”   听到荀宇喊“阿北”,燕北向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喊自己,心里一甜,连忙应道,“哎,来了。”   个子高就是不一样,自己踮着脚都够不着的地方,人家一伸手就探见了。荀宇不无嫉妒地看着燕北向的大块头。不过他才十六岁,还有好几年能往高了蹿,想到这里他又放心了。   等燕北向把里外的蛛网都打扫干净,荀宇又道,“你去邢大哥家里问问有没有新席子,原来的席子被虫蛀得不能用了。”   “哎,好。”燕北向乐淘淘地答应。   燕北向已经走出大门,荀宇又想到什么,追出去喊道,“再问问有没有白灰,刷墙用的——”   “知道了——”燕北向傻笑着招手。   荀宇回来,正对上沉着脸的魏王,才发现半天把他给忘了,尴尬道,“父王,你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魏王的脸更黑了,硬邦邦地说了一句,“不渴。”   “哦……”荀宇挠头,小心地看了他几眼,半天没回应,只好灰溜溜地进了屋。   魏王:“……”   炕上就算收拾完了,待会儿铺上竹席将就一晚,明天再去集市订几床铺盖就能舒舒服服地睡人。   待把靠墙摆着的两个实木红柜擦拭一遍,再把青石地板清洗出来,东屋已经大变样。   荀宇叉着腰打量自己半天的劳动成果,竟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等阿北回来了,把席子一铺,墙一刷,再把堂屋打扫一遍,就大功告成了。”   在外面坐得无聊的魏王,刚一进门,就看到他这副粗野模样,再听到他小媳妇儿似的盘算,突然生出一股烦躁,“不过暂时歇几天脚,也值得你这般弯腰卖力,堂堂王子皇孙,不思虑家国大事,净做些下人营生,成何体统?”   荀宇正兴冲冲地想着要添置的东西,突然被他兜头一盆凉水泼下,也不高兴了,“住几天也是住,既然赁下了这院子,便该好好打扫,难不成继续住在土堆里?再说现在有什么国家大事需要儿臣思虑,要操心也该父王操心。儿臣打小就做这些下人营生,早习惯了,您若是看不惯,大可将我留在这里,自己回荥阳去。”   “你——”   魏王被他呛了回来,原本的烦躁立马上升成怒气,再看荀宇这般牙尖嘴利的模样,让人不得不怀疑他平日里的恭良温顺都是装出来的。   再想到他和燕北向、闻道远的关系,魏王神色顿时凌厉起来,“倒是我看错你了,早知道……”   荀宇被他失望的语气刺的心里一酸,口无遮拦地赌气道,“早知道您就不该接我回来,更不该疼我这么多年……”   不就是打扫打扫屋子,怎么就到这种地步了……荀宇想起被他刻意遗忘的苏禾,要是他还在,肯定会挡在自己前面。   不管是荷花池里养鸭子,还是牡丹花圃里种药材……无论他怎么折腾,那个傻瓜都觉得是对的。   只是他死了。   死了……再也不会活过来。   忽然觉得没劲极了,荀宇扔下扫帚跑出去,撞得迎面进来的燕北向一个趔趄。   “子规,怎么了?”燕北向扔下手里的东西忙追出去。   魏王看着他们先后离去,愣住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控住不住自己的脾气。   荀宇和闻道远抱在一起,和燕北向说说笑笑……他生气。   荀宇维护闻道远,隐瞒燕北向……他气闷。   荀宇在他面前带着面具假笑……他恼怒。   ……   眼看荀宇离开王府,一日比一日快活,他又觉得心慌。荀宇像燕子筑巢一样用心装扮着这个农舍,就像装扮自己的家。他突然意识到,魏王府不是荀宇心里的家……他留不住他。   留住他,这是父亲对儿子的感情吗?   应该是吧。   他给他生命,给他尊贵,给他宠爱,不是为了让他远走高飞的。   若是……折了他的翅膀又何妨?   魏王自觉理清了关系,心里一阵轻松。   想到自己刚才的语气有些伤人,也不知宇儿有没有放在心上,弯腰捡起燕北向扔在地上的竹席,展开铺好,就当是赔礼了。   自从遇到荀宇,他好像越活越回去了,居然和一个孩子计较,计较也就罢了,偏还心虚的不行,真是……   魏王摇头轻笑,想了想还是打算出去看看,和自己的儿子服软也没什么好丢脸的……    第38章 三十八只小傻瓜   荀宇没跑远,就在门前的柳树下蹲着,头埋在膝盖里,像一只躲在壳里疗伤的蜗牛。   燕北向蹲在他对面,“谁惹我们阿宇不开心了,说出来我去揍他。”   荀宇没反应。   燕北向戳戳他的胳膊,“不会是哭了吧……”   “真哭了?”燕北向语气夸张,“男子汉大丈夫流血……好吧流泪也可以,来我怀里。”他张开手臂,等着荀宇“投怀送抱”。   荀宇还是不理他。   燕北向也不尴尬,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臂,叹口气坐下,拉开他的胳膊将人从壳里挖出来,“子规,有什么事说出来总比憋在心里痛快些,你就当我是话篓子,有什么尽管往里倒,保证只进不出。”   “苏禾死了,我最亲近的人死了……”   荀宇红着眼睛,哑着嗓子,像在陈述,又像在控诉。   你最亲近的人不该是我吗?   燕北向心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人在最亲近的人面前最放肆,荀宇在魏王面前明理懂事,在他跟前却是嬉笑怒骂,所以他一直以为他们是最亲近的,原来不是吗……   闻道远、苏禾……他心里到底还有多少人。   燕北向突然有点委屈,他像中了邪一样喜欢上一个人,为他成佛,为他入魔,离得远了怕他忘了自己,离得近了怕他厌了自己,这样忐忑卑微可笑,不过是想和他白首偕老,想和他朝云暮雨,想他……喜欢自己。   可他最亲近的人却不是自己,多可悲。   “父王说闻相要造反……阿远和我……也许再见面就是敌人了……”   荀宇终于哭出来。几年兄弟,朝夕相处。若是闻道远骗了他,自己能下手杀了他吗?若是他从头到尾都不知情,自己该怎么保全他?   燕北向终究不忍心,将人搂在怀里,下巴在他头顶摩挲。   荀宇伸手抓住他的衣襟,眸光暗淡,“我不想回荥阳,我想一辈子住在这里,哪怕随便找个地方都行……”   “好好,我们不回荥阳。”燕北向抬头看了眼院门口的人影,手拍着他的脊背道,“你想住在这里,我一会儿就去把房子买下来……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不要害怕。”   “嗯。”荀宇回抱住他。   燕北向一喜,再接再厉,“苏禾死了,那不是你的错,为保护自己在意的人死去,换做我也会这样做。他想要的不是你的内疚,你要快快乐乐的活下去,替他报仇雪恨。”   见他眼睛里终于有了光彩,燕北向松下一口气,“闻公子那里你不用担心,即便他真参与了谋反,有你在,王爷总能留他一命。”不过,他能不能活下去就两说了,燕北向眼里闪过一丝阴狠。   见荀宇还是不说话,燕北向以为他在担心平叛的事情,遂宽慰道,“至于闻相,鹰爪是他最大的底牌,但这些年已经被我策反了大部分,剩下的也都控制住了……且你父王肯定也有万全之策,他逃不出手掌心的。”   这话一说完,燕北向就知道要遭,果然……   “所以你和我父王是串通好了的。”荀宇肯定道。之前没看出来是因为没往这方面想。在他心里,燕北向和魏王唯一的交集就是五年前他传的口信,却不曾想人家早就暗度陈仓了多少回,只把他当傻子耍。   在他灼灼的目光下,燕北向只能点头,但还是试图替自己解释,“也不能说串通,你也知道我是被拐进鹰爪的,刚开始的日子……”   燕北向刻意留白,给人留下想象的空间,见荀宇的神色缓和了许多,便知道装可怜有了效果,继续道,“覆灭鹰爪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后来偶然发现闻相是玉令令主,还想借助鹰爪的势力造反,我便想和朝廷合作。   因为闻相的通风报信,鹰爪会卡在齐燕交战的时候干几票大的,在魏王出兵剿匪的时候提前防御,所以鹰爪壮大的很快,且几次使魏王无功而返。因此,我最先找的合作对象就是你父王,只是王爷身边的护卫众多,根本近不得身。   遇到李清竹是偶然,他撞上你更是歪打正着。我承认,最开始找上你……是因为你住的偏远且最受魏王宠爱——能在他面前说上话,哪知道一见子规误终生……   后来,丞相夫人死了,闻相察觉到鹰爪出了内贼。我重伤被你救下,便对你死心塌地,恨不得以身相许了,哪里舍得再将你卷入纷争,便直接去联系魏王,险些被射成筛子。”   荀宇将他的肉麻话自动过滤,冷笑道,“呵呵,这样说来我还得感谢你了,难为你们昨天一个个装的素不相识,跟真的似的,不去唱戏真是亏大发了。”   “哪里哪里。”燕北向陪笑。   “好,这些我都不计较。”荀宇不理会他的插科打诨,正色道,“我想知道的是既然你已经控制了鹰爪,为什么还要劫官银,既然父王已经有了万全之策,为什么还要以身犯险,否则苏禾也不会……”   燕北向脸色一僵,亏他刚才以为事情已经翻篇,原来这才是正餐,只得苦笑道,“闻相命鹰爪劫取官银,为了不打草惊蛇,我只能将计就计。你父王来尹州,则是想要引蛇出洞。”   看不出荀宇的喜怒,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按照原本的计划,我派人刺杀王爷,他诈死,闻相失去忌惮,必定会将狐狸尾巴全部露出来,我们趁机将之一网打尽。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尹州州牧直接找上另一位金令令主,假刺杀变成了真灭口,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等我的人赶到时,苏禾已经没了气息……对不起……”   “不用说对不起。”荀宇抿唇,“你要报仇雪恨,父王要锄奸平叛,我算什么?苏禾算什么?尹州数十万的百姓又算什么?你们高兴就好。”   荀宇连嘲带讽,句句见血,说得燕北向脸色发白,“子规……”   “你这是在怨恨我?”   不知魏王在门口站了多久,又听了多少,荀宇回头,倔强地看着他,“儿臣一直觉得父王是保家卫国的大英雄,并以此为荣。儿臣一直觉得父王心系百姓,爱民如子,将来肯定会是一位好皇帝。可如今您为了除去闻相,置尹州数十万百姓无不顾,真是明君所为吗……”   魏王走过来,轻声问道,“所以呢?你对我失望了吗,有我这样一位父王你觉得难堪了吗?”   荀宇摇头,魏王却不给他辩解的机会,“事实上我比你更失望。”   他突然拔高声音,“你是我最看重的儿子,也是唯一敢质问和怀疑我的儿子,为父赏识你的胆量……可你的聪慧呢?你的稳重呢?一个奴才死了,就让你方寸大乱。闻相不死,别说几十万尹州人,几千万大齐百姓都得遭殃,就连你这个大殿下都会沦为亡国奴!”   “你自己想想吧。”魏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甩袖大步进了门。   荀宇目送他离去,张了张嘴……父王……   “我不是那个意思,几十万百姓,数万冤魂,……我只是害怕……”   眼泪顺着眼角留下来,苏禾也好,几十万尹州百姓也好,都是活生生的人……却因为上位者的博弈,糊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天理循环,这些孽债最后都会还回来啊,难道真要应了系统的亡国之言?   “不要害怕。”燕北向上前抱住他,“洪水决堤是闻相酿出的祸患,劫取官银是闻相下的命令,那些冤魂要索命也该找闻相。”   燕北向摸摸他的头,叹一口气,“子规,官场如战场,本就残酷,百姓无辜,王爷他……也不容易啊。”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燕北向觉得他牙酸得腮帮子都疼了。可是没办法,魏王要是洗不白,尹州数万灾民的债子规肯定要记在心里,一辈子没法释怀。   “子规你也知道,齐皇病重,闻相把持朝政,朝中大半文臣都是他的人。只是有王爷坐阵,他才不敢轻举妄动。可是这样一来,我们虽然知道他有反心,却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能将他定罪下狱。直到尹州大水,朝廷派张御史去赈灾,闻相却下令命鹰爪劫取官银。”   荀宇止住了眼泪,静静地听着,燕北向继续说道,“灾银被盗,皇上惊怒,王爷请缨彻查此事,一方面是为了引得闻相露出马脚,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尹州的灾民。朝中官员要么是闻相的同党附逆,与他沆瀣一气,要么官小位卑,根本镇不住场子。王爷亲自来尹州,一来能追回官银,把钱落到实处,二来能安抚百姓,稳定民心。”……或者说“收买人心”。   不过这话燕北向可不敢说出来,他现在恨不得将魏王塑造成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好让荀宇忘了他和魏王合起伙来骗他的事情,更何况……当着媳妇儿的面说老丈人的坏话,他是吃傻了才会这么干。   燕北向一边想着,却也没忘了继续扮可怜,“只是没想到闻相这么着急,突然对你们下手,我一时没有防备,才会使王爷受伤,苏禾也……总之,都是我没用。”   看到燕北向满脸自责,荀宇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滋味,“不是你的错,是我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   燕北向美滋滋地握住荀宇伸过来的手,面上却还是一片担忧,“现在尹州州牧以剿匪的名义全城通缉你们,尹州城我们是回不去了,尹州的百姓……”   尹州城其实是能回去的,只要魏王愿意调动军队,十个尹州城也不在话下。可是……且不说私自调兵的罪名有多大,一旦军队进驻尹州,势必会打草惊蛇,这样一来,魏王和燕北向处心积虑谋划的一切就全都泡汤了。   这些燕北向想到了,荀宇也想到了,只是他们都选择忽略了。比起尹州百姓,有其他的人或事显然更重要,比如报仇,比如父亲。   荀宇第一次直面自己的自私,原来他的善良是有底线的,他羞于自己的虚伪,却又舍不得责怪自己,只能怨恨他人。   “闻相为什么要造反呢?他已经位极人臣,权力、名望、地位、财富,他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抢那把椅子?”   为什么?   许是为了更大的权力,更高的地位,更多的财富。   许是不得已……下面人的抬举,敌人的逼迫,不反也得反。   燕北向笑了笑不说话,荀宇好像也只是单纯的疑惑,并不在乎答案。    第39章 三十九只小傻瓜   魏王坐在炕上,荀宇站在地上,一人,抬头看天,一人低头看地,都不说话,燕北向在一边想说又不敢说,憋的难受。   沉默……   尴尬……   燕北向受不了了,“我去外面看看哈哈……”   屋子里少了一个人,气氛更加诡异。   “我——”   “唔……”   荀宇突然开口,像是打开了魏王身上的开关,一声短促的□□从他嘴里溢出,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倾。   荀宇一个箭步上炕扶住他,入手是一片滚烫,“父王……”   荀宇担忧地摸上他的额头,魏王一怔,没有躲开,一直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半靠在荀宇身上。   果然发热了,父王白日里上山下山,跟没事人一样,荀宇几乎忘了他还有伤在身,刚刚自己还惹他生气,想到这里,荀宇的心顿时揪成一团。   “父王,我们去找大夫。”荀宇扶着他,就要下地。   魏王拽住他,缓缓摇头,“不能去医馆。”   荀宇知道魏王是怕泄露了几人的踪迹,可是他烧成这样,伤口肯定感染的厉害,自己手跟前又没有药,没办法医治,这么拖下去,怕有性命之忧。   “父王不要担心,阿北的人已经放出我们诈死的消息,他们若是信了,我们便安全了。若是不信也无妨,这里地处偏僻,与尹州隔着一个山头,量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即便真的找来了,有阿北在,也不会有事的,父王就安心去看病吧。”   就是因为有他在,我才不安心。   荀宇不知道燕北向的真实身份,只当他是从小被拐、受尽苦难、立志报仇的小可怜,却不知他身为燕国废太子唯一活下来的儿子,混成大齐鹰爪二把手的心机和手段。   燕北向所说的“为了荀宇才和自己合作”的话,魏王只信了半分。皇家里的情爱,男人之间的爱情,一样可笑。   以燕北向对鹰爪的掌控,尹州州牧找上金令令主,他怎么会不知道?又怎么会姗姗来迟?不过是想趁机置自己于死地罢了。幸好他对荀宇还有一分真心,才不敢下死手。   现在自己被寒食散控制,又身受重伤,白天还硬撑了一天,已经是外强中干。一旦见了大夫,势必瞒不住,到时燕北向若是突然翻脸,自己便完全处于被动。魏王不愿拿自己的安危来赌燕北向对荀宇的真心,只能先防着他了。   各种思量,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魏王撑着手臂坐起来,抬头对上荀宇着急的神色,慢慢说道,“天快黑了,镇上的药铺差不多也要关门了。”   看荀宇还要再劝,魏王推开他的手,“我的身体我知道,不用看大夫。”   察觉到自己的语气过于强硬,魏王又道,“估计是这两天太累了,父王休息一晚就好,若是寒食散发作了,医馆里人多口杂……”   荀宇倒是没想到寒食散的事,距离上次发作已经有四五个时辰了,还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父王不愿意去医馆,肯定是不想在外面出丑。   大人就是好面子,荀宇默默撇嘴,“那父王要让我先看看伤口再说。”   “不用。”魏王屁股向后挪了一步,昨夜他昏迷的时候燕北向替他处理了伤口,也不知道有没有下毒。   荀宇看着他,不说话。   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魏王先投降了,磨磨蹭蹭地脱衣服,“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父王是越来越不听话了。”荀宇不客气地顶回去。   魏王也不生气,笑骂道,“没大没小。”   褪亵衣时扯到了伤口,荀宇上去帮忙,魏王一开始还推搡,等到荀宇眼圈红了,反倒僵在那里不知所措。   古铜色的皮肤,肌肉爆满,线条流畅,每一寸都蕴含着力量。   这样无数男人羡慕的体魄,荀宇却没有心思欣赏,他抚上男人前胸后背大大小小的伤疤,最后落在背心处泛脓渗血的伤口上,心里忽然像是被石头压住了,喘不过气来。   “父王……”   荀宇的声音带着哭腔,有委屈,有心疼,复杂的连魏王都觉得沉重。他十四岁上战场,狼狈的时候命悬一线,风光的时候打马游街,有人怕他,有人敬他,却没有人心疼他……这个儿子啊,从来都这么让人心软。   “都过去了,不要难过。”魏王伸出手抹去他眼角的泪,湿热晶莹的液体温热了他的心。   荀宇的眼睛里的泪水更止不住了,“对不起,父王保家卫国是大英雄,我刚刚还怪您……”   “父王不怪你。”人对自己亲近的人总是抱着最美好的幻想,一旦幻想破灭,也最是难过失望。   “对不起……父王……我错了……”   荀宇语无伦次地道歉,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好容易平静下来,就见魏王笑眯眯地看着他,脸一红,丢死人了,这么大年纪还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个不停。   “您转过去,我来给您处理伤口。”   魏王盯着他染上红霞的两颊看,完了还露出了然的笑,惹得荀宇越发羞怒,“快转过去呀!”   魏王不再逗他,转过去扶住窗沿。   伤口没有包扎,和亵衣黏在一起化了脓,刚刚脱衣服时撕开又渗出了血。   荀宇见状,在背后偷偷瞪了魏王一眼,伤成这样居然一整天都不吭一声,要不是发了烧不知道要瞒到什么时候,还倔得不去看大夫,现在就算剜了脓血,不上药又有什么用。   真是不省心,荀宇又忍不住瞪他一眼,突然想起什么,朝外面吆喝道,“阿北——”   再说燕北向出去,上山砍了两捆柴,回来遇到给他们送饭菜的邢大雷,几番推辞不过,拎着东西回来,一推门就听到荀宇隔着窗户喊他,还以为怎么了,连忙扔下东西往屋里跑。   ……   燕北向着急忙慌地跑进屋,没说一句话,就被荀宇收缴了身上的匕首和金疮药,又被指使着劈柴烧水团团转,再看魏王大姑娘似的盘坐在炕头,心里好生不平衡,却没敢说半个不字。   罢了,就当是讨好受伤的老丈人了。   灶上的锅是原来的主人留下的,锅沿豁了一个口子,锅里还裂开一条细缝。好不容易煮沸水,荀宇把匕首在锅里烫过,刮完伤口上的腐肉,上了药。又把魏王的亵衣撕成一缕一缕,在沸水里煮过又烤干,绕腰缠好。   一通折腾下来,魏王的身上浸满了汗,却从头到尾没吭过一声,真是数驴的,倔得要命。荀宇揉着泛酸的鼻子,心里沉甸甸的。   …… ……   替魏王处理完伤口,荀宇他们就着热水啃了几口邢家送来的白皮饼子,再看天色已经全黑了。没有灯火,又没有摸黑夜谈的兴致,三人早早便睡下了,荀宇在中间。   魏王有伤在身,又跋涉了一天,一沾席子就睡着了。荀宇和燕北向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夜深人静,雨声淋漓,一直压在心底的人和事都翻涌上来。   苏禾嘴很馋,最爱吃甜的,见到亮晶晶的东西就走不动路。   苏禾嘴碎又啰嗦,总是管东管西,害得自己连辣食都得偷藏起来吃。   苏禾胆子很小,遇到事却总是挡在自己前面。   苏禾说要一辈子跟着殿下,老了就替他哄小殿下。   苏禾死了……荀宇清楚地记得他死时候的表情,眼睛慢慢合上,手垂下,神情满足又释然。   早知道来尹州会害他丢了性命,自己就应该把人留在府里。早知今日,他当初就不该留在自己身边。   地下那么冷,苏禾有没有吃饱穿暖。听说酆都的小鬼很难缠,他身上有没有打点的钱,明天就给他烧过去。听说人死后,头七天魂魄会在阳间逗留,也许他会托梦,自己应该快点入睡,也许醒来时,这一切都是噩梦……   燕北向突然出声,“子规,你在想什么?”   荀宇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在想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   燕北向翻过身搂住他,一只手轻拍他的后背,“睡吧,很快就会雨过天晴的。”   “嗯。”荀宇没有挣开他的怀抱,枕着他的胳膊渐渐入睡。    第40章 四十只小傻瓜   魏王身上的寒食散在后半夜发作了,荀宇被惊醒时,隐约松了口气,有种终于等到了的感觉。   有了上回的经验,荀宇和燕北向合力将人绑起来,燕北向自觉地避出去。魏王还没有完全失去神智,张开嘴咬住团成团的衣裳。荀宇不放心,又用布条在他嘴里勒了一圈,完了在脑后打一个活结。   这次发作的比上回更猛烈,魏王昏过去两次,荀宇最后取出口/塞时,他甚至忍不住骂出声来。   荀宇听到他说的是,“闻襄儿,本王要将你千刀万剐。”   ……   魏王力竭睡过去了。荀宇抹一把头上的汗,又替他擦擦上身和脸上的湿汗。   燕北向抱胸倚在门口,看荀宇仔细小心地伺候着熟睡的人,月光把他的侧脸烘托的分外温柔,让人忍不住一直看下去。   “王爷的病看来是十二个时辰发作一次。”   荀宇直起腰,擦擦额上的汗,“也许吧。”   第二次发作与第一次隔了一天,且看下回如何。   燕北向拉过他,“再睡一会儿吧。”   “嗯。”   ……   荀宇惦记着去镇上,一大早便起来了。他一行动,另外两人也说要去。燕北向就罢了,魏王一个伤号凑什么热闹,荀宇不顾他臭臭的脸色,以晌午之前回来为条件把人留下看家,自己和燕北向出发了。   到了镇上,正赶上十五的大集会,人来人往非常热闹。燕北向牵起荀宇的手,说是怕他走散了,至于心里怎么想,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两人顺着人流,边走边看,路过药店门口是时,停下了脚步。   燕北向的金疮药虽好,却治不了热症。   荀宇学医数年,在医道一途,算是有几分天份,疑难杂症不敢说,平常的小伤小病,他还是有几分把握的。昨天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现在进了药店,报出方子抓好药,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   出了药店,燕北向一手拎着药包,一手拉着荀宇,“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柴米油盐酱醋茶,我们先去买些米面。”荀宇指着对面挤满了人的粮店说道。   二人好容易进了店门,却被摩肩擦踵的人群吓了一跳。   “细面精米十文一斤,糙米粗面八文一斤,要买的快买啊!”掌柜的喜滋滋地站在柜后面吆喝道。   与他的欣喜相反,一老汉愁眉苦脸地感叹,“怎么又涨了,前儿个不还是九文的七文吗,转眼就涨一文,还让不让人活了?”   另一人接茬儿,“就是说啊,今年这粮价跟小孩子一样见风长,比往年贵了一倍,再这样下去,怕是连饭都要吃不起了呦。”   荀宇没亲自买过粮食,不清楚价钱几何,却也知道粗面八文的价格高的不正常。   就拿王府里的普通下人来说,一个月的月钱是一两,也就是一千文,一人一天按二斤的口粮算,一个月也要六十斤,即便每顿都吃粗面糙米,也要四百八十文,剩下的五百二十文刨去油盐衣衫钱,也存不下几文,若是再遇到点急事……   这样算下来,府里大半的下人都要饿死,更何况旱涝不保的百姓。   民以食为天。   饿狠了的百姓,会干出什么事,谁也不敢保证。   荀宇买了精米、细面各两斗,其他五谷各数斤,匆匆付了钱,走出店门狠狠松了一口气,一半是憋的,一半是吓的。   燕北向看他脸色苍白,很是担忧,“可是哪里不舒服?”   荀宇抬头,两人四目相对,燕北向眼中毫不掩藏的焦急反倒让他镇静下来,万事皆有因果,只要抽丝剥茧,定能将源头找出来,到时候对症下药,平易粮价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有些事想开了,便知道急不得一时,荀宇摇头,朝燕北向笑,“没有不舒服,只是里面太挤,有些胸闷。”   荀宇说的轻松,燕北向却不放心,将右手上的东西腾到左手,拉着荀宇道,“那我们歇一会儿。”   “不用,我们慢慢走,边逛边歇。现在已经差不多巳时了,我们还要买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暮夏初秋的天气,白天热夜里凉,阿爹不能受寒,被褥铺盖自不能缺……对了!还有衣服,阿爹的衣服破烂的不成样子,我的也脏了,总要买身换洗的……”   燕北向静静地听他精打细算,这样的时光温馨得像是偷来的一样,要是子规不一口一个阿爹就更好了,还有,“其实,我的衣服也脏了。”   “……”荀宇最开始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半天反应过来,噗嗤一笑,“也给阿北买。”   啧啧,那语气跟哄小孩儿一样。   燕北向瞪他一眼,头扭向另一边,耳朵却红了。   第一次发现燕北向口是心非爱害羞的一面,荀宇表示十分惊奇,一路上观察个不停,直把人看恼了才罢休。   两人逛到绸缎庄门口的时候,燕北向突然停下脚步,“东西太多,我在外面看着,你自己进去吧。”   荀宇不疑有它,只嘱了他一句“不要离开”便一个人进门了。   眼见荀宇走出视线,燕北向侧身朝后轻声道,“跟我来。”   “……”   燕北向三拐五拐拐进一个避风的角落,“荥阳怎么样了?”   他问的云淡风轻,倒把站在他面前,不小心偷瞄到他光辉形象的暗卫吓了个半死。眼前这个背上背着竹筐,两手提着米面,脖子上挂着药包的人真的是他们英明神武的主上吗?见过这样主上的自己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吗?   暗卫心里苦,却不敢说,只能憋着气回道,“魏王身死的消息一传回荥阳,齐元帝就吐血昏迷了。闻相趁机软禁了齐帝和几位皇子,又派兵控制了百官。现在,整个齐国朝廷除了几个骨头硬的,都投靠了他。”   燕北向点头,这些他早就料到了。   暗卫接着往下讲,“魏王府现在也已经被闻氏女控制了,魏王妃的父亲投靠了闻相,柳侧妃的娘家态度还不明朗……”   哪里是不明朗,分明是想借机行事,作壁上观。他这个老丈人也是倒霉,娶了三个女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魏王妃的娘家是个蠢的,自己作死不说,还带累女儿和外甥。至于柳侧妃,柳家父兄手里有兵,估计是想玩一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等闻家和荀家互相消耗的差不多了,再拥立柳氏的儿子为帝,既全了名声,又保了权力。想得挺美,就是脸太大,闻相又不傻,柳家的兵远水解不了近渴,一切都白搭。   最可笑的是闻侧妃。想当年闻氏女对魏王的痴缠可是天下闻名,堂堂相府千金甘居侧妃之位,感动了多少无知少女,又羡煞了多少纯情少年。谁都没想到,经年之后,最先捅魏王一刀的也是她。一想到魏王身上的寒食散,燕北向幸灾乐祸的同时也忍不住打冷颤,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啊!   燕北向一本正经的在心里分析完魏王的老婆史,得出一个自觉十分满意的结论:女人果然麻烦,还是他的子规好。   脑子里各种不着调,面上却是喜怒不辨,“继续。”   “魏王好像已经联系上了他的人,荥阳的事他也应该知道了。”之前他们射下一只信鸽,虽然没有署名,不过从内容上推断应该是送给魏王的。   “怕是从来就没有失去联系吧!”   燕北向轻嗤,魏王领兵十几年,最是懂得狡兔三窟、兵不厌诈的道理,怎会轻易将自己逼上绝路而不留后路?   燕北向虽然说的低,离他不远的暗卫却一字不落的听了进去,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幸好,幸好他因着主上对荀宇的看重,将箭射偏了一寸,否则魏王一死,他手下的势力若是乱成一盘散沙还好,若是拧成一股绳非要替他报仇,一旦查到自己身上,不就给主人添乱了吗。   暗卫脸上慌乱的神情掩饰的虽快,但还是被魏王捕捉到了,只见他面色一凝,“你有事情瞒着我?”   “属下,我……”暗卫不敢对燕北向撒谎,又不能说出实情,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来。   见他这般作态,燕北向越发肯定他有事瞒着自己了。他相信暗卫的忠心,只是好奇什么事连他都不能说。不过以他对暗卫的了解,硬逼不是办法,遂以退为进道,“你跟在我身边也有十多年了,我相信你不会害我,若是实在不想说就算了。”   暗卫一听,想起主上对他的救命之恩,结拜之义,一感动全抖搂出来了。   “应无羁!”燕北向咬牙切齿,若非想着地方不对,他一定暴打他一顿,“阳奉阴违,你他娘好大的胆子!魏王你也敢动?”   应无羁也不复刚才唯唯诺诺的下人模样,梗着脖子道,“属下承认魏王是厉害,单打独斗我可能不是他的对手,可他当时护着荀宇往前逃,以我的箭术,三十丈之内,定能取他性命。魏王一死,齐国必定大乱,到时候大哥统一三国,问鼎天下就指日可待了。”   “放你娘的狗屁 !”见应无羁满脸幻想,燕北向忍不住骂娘,“现在魏王‘死’了,你看齐国乱了没?”   燕北向咚的一声把米面扔在地上,恨不得戳着应无羁的脑门道,“魏王是什么人?以他走一步看百步的性格,尹州州牧的事他肯定早就料到了。他明知有陷阱还故意往里跳,不过是为了将戏演全套,彻底卸下闻相的疑心罢了。也只有你傻了吧唧的相信他走投无路,还敢放冷箭,你信不信他早就把你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怪不得他这几天防我跟防贼一样,原来是你干的好事。你庆幸他现在需要鹰爪牵制闻相吧,否则我都保不住你。”   应无羁撇嘴,“有这么悬吗?大哥你把魏王说的太神了,他既然算到尹州州牧会对他下黑手,怎么不多带些人,甚至连个暗卫也没安排。要不是我看在嫂子的面儿上手下留情,他的小命当时就交待了。”   “……”这也是燕北向不解的地方。魏王带兵打仗多年,什么阵仗没见过,即便应无羁不放水,他也应该能躲过流矢,可偏偏射中了……   燕北向想不通便不想了,拍着应无羁的肩膀,“不管怎么怎样,魏王不是好惹的,你把手头的事情交接一下,尽快回燕国吧。”   应无羁知道大哥是担心魏王向他寻仇,正好燕国的乱摊子也需要一个人镇场子,于是直接抱拳称诺。   “有没有闻道远的消息?”时间差不多了,想到荀宇还在绸缎庄,燕北向不自然地问道。   应无羁看在眼里,心里偷笑,“闻道远啊,最近荥阳城里没有他的消息,听说是病了。不过……据我们埋在相府里的暗探说,他病之前和闻侧妃大吵了一架,隐约提到了嫂子的名字,还有信件什么的。大哥,你说他不会是想给嫂子报信吧,真是痴情啊。”   燕北向瞪他一眼,“以后关于他的消息一律拦下,尤其是他写出荥阳的信件。”   “是。”   大哥这是彻底栽了呀!   应无羁看着他拎起米面,大步走出巷子,一边答应一边感叹,也不知道这大殿下有什么好的,一个两个的都为他发疯。   人尝道红颜祸水,如今看来蓝颜也不逊色啊!若是有一天主上为荀宇放弃了江山,他大概也不会惊讶。   罢了,管他呢,人活一世,只要大哥高兴就好。    第41章 四十一只小傻瓜   燕北向一路小跑回来,到了绸缎庄门口,看见荀宇正拿着布料朝掌柜的比划,轻轻吐出一口气,放稳步子往店里走。   荀宇抬头看见他,“阿北,你刚刚去哪儿了啊?”   燕北向有些心虚,避开他的眼睛,“我去对面转了转。”   “哦。”荀宇也不多问,指着燕北向和掌柜的说道,“我爹跟他差不多高,比他稍微壮一点,长衫和短打,给他们一人来一身。”   “哎,好嘞,您稍等。”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大主顾,掌柜的十分殷勤。   “在给王爷和我挑衣服啊?”燕北向凑过去,看着荀宇手里的短打明知故问。   荀宇点头,“嗯,短打平常穿,长衫离开的时候穿。只是出门之前忘记给阿爹量尺寸了,我是能按着比你壮一些的挑,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你哪只眼睛看出王,你阿爹比我壮了?有些东西不能只看表面,脱了衣服谁有肉还不一定呢?”   一句好好的话被燕北向说的色气满满,再配上他意有所指的眼神,简直污耳朵。   荀宇脸色登时变得通红,却还嘴硬道,“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那肯定是你看错了,要不要重新看看?”燕北向说着就要拉荀宇去里间试衣服的地儿。   “才不要。”荀宇挣扎不动,眼看就要被他拖走,掌柜的带着两个伙计过来了。   “客官,您要的衣服。”掌柜的指着其中一套道,“这两身是这位公子的,可以现在就去试试。”   见燕北向去了里间,他接过伙计手里的托盘,亲自递给荀宇,“这两身您带回家若是不合身,可以随时来换。”   荀宇收好衣服,笑道,“行,若是不合适,就再来麻烦您。”   掌柜的十分豪爽,“不麻烦,这有什么。我们哪,也别‘您’来‘您’去了,我姓蔡,小哥不嫌弃,就叫我一声蔡大叔。”   荀宇刚要接话,就听到燕北向扯着嗓门喊,“子规,过来帮我拿下衣服。”   “……”荀宇尴尬地朝蔡掌柜笑笑,“蔡大叔,我先去看看。”   蔡掌柜露出迷一般的微笑,摆手道,“快去吧。”   “燕北向,你又搞——”荀宇气势汹汹地闯进屏风后面,一眼看到正在弯腰提亵裤的燕北向,顿时卡了壳。   所幸他还有几分神智,没出声尖叫,也没娇羞捂脸,甚至记得插上门栓。再回头看到燕北向,刚清醒了几分的脑子又成了一团浆糊,“你,你……”   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怎么了?”   燕北向停下系裤带的动作,亵裤的裤口松松地卡在他胯骨上,要掉不掉。   荀宇游离着目光,避开他光裸的上半身,不自在道,“你怎么不穿衣服?”   “还不是为了让你看看我到底壮不壮。”   燕北向一副“都是为了你”的样子,气得荀宇想糊他一脸,“我不想看,你快把衣服穿上。”   “必须看,看了我才穿。”   “不看,爱穿不穿。”   燕北向果然站在那里,□□上身,手提亵裤。   “……”   好吧,我服了。   荀宇先举白旗,比起不要脸,他再修炼十年也不是燕北向的对手。   匆匆扫了他一眼,荀宇没好气道,“好了,看完了,快穿衣服!”   “这也太敷衍了,再仔细看看,嗯?”燕北向走近他,轻笑,声音像是带了钩子。   荀宇不自觉被勾住,目光顺着他的话落在他身上。不同于魏王古铜的肤色,燕北向的皮肤是蜜色,脸上和脖颈处稍微深一些。胸肌对称,各涂一点红。腹部八块肌肉块垒分明,再往下是……荀宇不自禁地向前一步。   荀宇的目光像痒痒挠一寸一寸挠过他的皮肉,抓在他的心尖,不疼且痒。燕北向屏住呼吸,生怕惊着那一缕惊叹的目光。他感觉到它往下移了,继续往下,对,就这样,再往下……浑身的热血下涌,沉睡许久的东西渐渐苏醒,慢慢抬头。   “阿北,这些伤?”   一句话惊醒了梦中人。   “刚到鹰爪留下的。”燕北向随意说道,侧过身试图挡住尴尬的下身,却不小心露出满是疤痕的后背。   这是刀伤,这是箭伤,这是鞭子抽的,这是火烫的,大多在背上,密密麻麻。时间久了,许多已经淡去,从远处几乎看不清楚,走近了摸上去才能体会到当初承受这些的人有多痛苦,更何况那时的燕北向还是个孩子啊!   荀宇一处一处地抚过他的伤痕,鼻子酸涩,心疼得厉害,泪水便控制不住地溢出来。他突然明白他父王为什么要不择手段地除掉闻相了。   国之宰辅,不为民谋利,反祸害百姓,非死不足以赎其罪!   荀宇的泪砸到他背上,从滚烫到冰凉,每一种温度都是燕北向不曾体会过的。   他转过身,小心翼翼地捧起荀宇的脸,看见他眼里的泪,心跳都停了一拍,“子规,你为我哭了?你在心疼我?”   荀宇为魏王身上的伤疤流泪,因为他们是父子。现在子规为他哭了,因为他们是……燕北向心里有一个答案,却不敢肯定。   “子规,你也喜欢我对不对,就像我心悦你那样。”   他一口气问出来,生怕下一刻就失去开口勇气。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荀宇,生怕错过他每一次眨眼。   荀宇第一次没有逃避,抬头正视燕北向的眼睛。从那里他看到了爱慕,忐忑,还有历经磨难仍勇敢追求的朝气。那是一双用尽所有华丽词藻都形容不出来的好看的眼睛,当他注视着你的时候,仿佛全天下就只剩下你们两个人。   荀宇想抱抱他,抹去他灵魂深处的不安。   他这样想,便这样做了。   燕北向后来回想,他此生最快活的日子就是此刻了吧。得到荀宇回应的那一瞬间,他真的听到了百花盛开的声音。   燕北向抱住他,低头狠狠撅取荀宇唇上的鲜嫩,舔舐啃咬。他指挥着自己的舌头温柔却坚定地叩开荀宇的牙关,与他的舌头缠绕共舞。   不够,还是不够。   □□已经焚烧了他的理智,在燕北向的手伸进自己的衣领时,荀宇喘着气果断喊停了。   “够,够了,再继续下去,就真要起火了。”   燕北向咬着他的耳朵,不在意道,“起火就起火,你害我憋了这么久,这么一点都不够付利息的。”   “少蹬鼻子上脸,你不嫌丢人我还怕被沉塘呢。”荀宇一巴掌拍在他肚子上,“吧唧”一声分外响亮。两人都是一愣,连外面都好像静了片刻,荀宇压下羞囧,给了燕北向一记花卷,咬牙道,“还不快穿衣服。”   燕北向摸摸胳膊上被荀宇拧过的地方,连个红印儿都没有,阿宇果然心最软了。忍不住又偷了一个香之后,燕北向才心满意足地开始套亵衣,穿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   “等等,子规你还没说我到底壮不壮呢?”   不知道是不是刚刚互通了心意的缘故,荀宇总觉得燕北向的眼神越发下流了。话说刚刚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人,觉得这家伙的眼睛好看的,反正不是他自己。   “壮,壮,你最壮,比小彘还壮。”   “那和你阿爹比呢?”   “……”荀宇瞥他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燕北向不服,作势又要脱衣服让荀宇仔细看看。   “好了好了,一样壮行了吧。”   荀宇忽然觉得自己被坑了,像这样一言不合就耍流/氓的人真的靠谱吗?   燕北向还不知道自己被怀疑了,继续问道,“那个闻道远比呢?”   怎么又扯到阿远头上了?   燕北向这么折腾,荀宇也烦了,“你到底穿不穿,不穿我自己走了,一把年纪还跟小孩子一样幼稚,也不怕人笑话。”   燕北向也不作了,静静地看着荀宇,“你果然嫌我老。”   说完委委屈屈地把衣服穿好,挪到荀宇旁边,耷拉着脑袋绞手指,时不时地偷看他一眼。   荀宇:“……”   到底于心不忍,“我错了,你们一样壮,不,你比他们都壮,既然穿好衣服,我们回家吧,好不好?”   “好。”燕北向闻言,露出一个大大的,带着傻气的笑容。   荀宇:“……”   心更累了,我这到底是找男人还是养儿子啊?   荀宇顶着蔡掌柜迷一样的笑容结了账,坐上绸缎庄送货的牛车才终于松了口气。   刚才一时冲动点了头,现在回想起来却没有后悔的感觉,难道他真的喜欢上了燕北向?和一个志趣相投的人度过半生,想想也挺有趣的,至于男女,拜燕北向所赐,他已经不在乎了。   想通了的荀宇偷偷回握住燕北向的手,在他惊喜的目光下,缓缓点头。   牛车摇摇晃晃,驶向的是家的方向。    第42章 四十二只小傻瓜   荀宇他们进门时,晌午已经过了。   两人进进出出的往屋里搬东西,一人扛着包裹,一人跟在旁边帮扶,举手投足间都是默契。   魏王透过支起的窗户,注意到荀宇红肿的嘴唇,还有燕北向春意满满的脸色,看不出喜怒。   午饭是凑合着吃的。荀宇用新买的铁锅熬了一锅小米粥,就着集市上买来的卤肉和糕点。魏王似乎没精神,用了两口便搁下筷子。燕北向倒是胃口大开,还不停给荀宇夹菜,看他剩下了,也不嫌弃,呼啦呼啦几口打扫干净。   荀宇脸热地瞪他,强笑着跟魏王解释道,“呵呵,阿北他比较爱惜粮食。”   “……”   燕北向去邢家借药罐子去了,魏王拿着荀宇孝敬的棋盘一边跟自己下棋,一边听他算账。   “草药一副五两,十副是五十两,铺盖三床十二两,锦衣三身三十两,棉衣三套六两,铁锅二两六钱,碗筷九百文……盐一斤三百文,细面是十文一斤,两斗就是二百五十文,还有精米,也是十文一斤,总共花了,嗯,五十加十二再加三十……阿爹,我们一共欠了阿北二百六十六两四钱三十文。”   荀宇的钱苏禾拿着,魏王的钱在李英那里,所以这一上午都是苏禾在前面买东西,燕北向在后面付账,他也没想到就这么一点零零碎碎的东西就花了二百多两,果然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魏王落下一子,拿过荀宇列的账单,分门别类,条理清晰,冲这份手艺,就算不当皇子,做个账房也饿不死了。   目光从左往右扫,最后落在粮食这一栏,魏王抬头,“一斤米十文钱?宇儿不是被诓了吧?”这两年他在六部轮流履职,前两个月刚从户部出来,对全国的粮价了如指掌,就算是荥阳,也没十文一斤的米价。   “怎么可能,整个镇上的粮店我都跑遍了,都是这个价,其他人也买了,总不会都被诓了吧?”   魏王皱着眉不说话。   荀宇挠头,“不过我也觉得这价格太贵了,按理说夏收刚过,粮价应该降下来才对,难道是因为尹州的水患?不对,夏税已经征过,国库充盈,应付尹州水灾绰绰有余,那到底为什么呢”   魏王想到一个原因,脸色也随之一沉,   “我回来了。”燕北向走进来,打破一室沉默。   “怎么去了这么久?”荀宇边穿鞋边问道。   燕北向把手里的药罐子放在木柜上,擦了擦额上冒出的薄汗,“我去的时候邢大嫂不在,邢大哥又在收税,就耽搁了一会儿。”   “收税?收什么税?夏税不是已经征过了?”荀宇看向魏王,两人的眼里同时闪过惊诧。   “好像是因为赈灾,要再收一次,具体的我也不清楚。”燕北向当然清楚,只是个中原因不能从他嘴里说出来,只能稍微提示道,“哦,对了,朝廷还下令这次征税只能交米麦丝绢,不能用银钱抵扣。”   “这样啊!”荀宇摩挲着嘴唇,“听起来不像是要赈灾,倒像是在备战。”   备战!他“嚯”的一下站起来,“他们在准备粮草。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他们要开战了。不,还有哪里不对。”   荀宇不停在地上转圈,想着每一个细节,闻相要造反,要起兵,要准备粮草,假借水患之名征税,都没有问题,那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陛下,对啊,陛下去哪儿了?闻相再怎么权势滔天,都不可能绕过皇帝下达指令,除非……   “除非陛下被软禁了。”   魏王突然出声,荀宇才知道自己刚才把心里想的话说出来了,紧接就被他话里的意思震懵了,呆呆摇头,“软禁,怎么可能?那可是皇帝啊,这一定不是真的……”   “是真的。”燕北向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之前我的手下传来消息,齐,陛下的确被闻相控制了,他还囚禁了其他两位皇子,还有许多大臣,现在整个朝堂都被他把持着。”   荀宇对上燕北向的眼睛,那里面满是认真,一丝说谎的痕迹都没有,也对,怎么会有人拿这种事开玩笑,可他还是不能接受。一国之君被囚禁,即使他读过的史书不多,却也知道这是亡国的征兆。一瞬间,他想到了那个名叫系统的东西,难道真的要如它所言,亡国不成吗?   他不想要所谓长生的奖励,他只想父王好好的,燕北向好好的,所有人都好好的。   “父王,我们该怎么办?”荀宇不禁拉上魏王的衣角,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   魏王握住他的手,无意瞥了燕北向一眼,才缓缓道出一个字,“等。”   这一等就是半个月。   半个月,魏王身上的寒食散从一天发作一次,到三天发作一次,再到彻底痊愈。   半个月,尹州治下,叛军凸起,四方响应,齐燕边境,鹰爪肆虐,敌军蠢动。   半个月,继魏王之后,平王和宁王双双暴毙,齐元帝痛失三子,三下罪己诏,禅位于闻相。   半个月,李英几人捧着虎符归来复命,魏王等的机会终于到了。   八万潞州守军驻扎在荥阳城下,魏王骑在马上,闻相站在城楼上,二人遥遥相望。   “王爷,老夫等你很久了。”闻相的语气自然,如果不是身穿龙袍,头戴冠冕,还以为他遇到了老朋友。   “刚好本王也是。”魏王开口,同样淡然,“龙椅好坐吗?”   闻相摇头,“有些硌人。”   “哦?”魏王把玩着手里的鞭子,“那相爷是打算下来了。”   闻相再次摇头,“下不来了。”   “是吗?那就让本王来帮你一把。”魏王抬手又落下,他身后的八万将士同时举兵。   “慢着!”闻相出声喝止,“朕的皇位是你父皇禅让的,难道你要抗旨吗?”   “既是禅让,为何不见我父皇踪影?”魏王冷笑一声,“你这乱臣贼子,囚我父皇,害我皇兄,假传圣旨,窃国篡位,罪该万死!”   说罢调转马头,“闻相谋害陛下,篡权夺位,人人得而诛之,尔等可愿随我攻城平叛,营救陛下?”   “愿意!”八万人齐声回答,响声震天。   “好——”   “王爷且慢!”魏王正要下令,女子的高喊声传来。   魏王转身,抬头,眯眼,一字一字道,“闻——襄——儿——”   “正是妾身。”闻襄儿福了一礼,轻笑道,“一月未见,王爷可想念妾身,还有妾身的胡辣汤?”   “……”魏王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喉结,他已经记不清胡辣汤的滋味,却忘不了饮下后飘飘欲仙的感觉,这是戒掉寒食散的后遗症,他忍受着浑身的渴望,心里对闻襄儿、闻家的恨意又上了一层,面上却是不怒反笑,“倒是本王小瞧了你,但愿待会儿你还能笑得出来。”   “妾身当然笑得出来。”闻襄儿拍手,“王爷,你看这是谁?”   击掌声落下,四个太监抬着肩舆走了出来,魏王瞳孔一缩,“父皇——”   肩舆上坐着的正是齐元帝,褪去了龙袍冠冕的他,头发花白,眼睛浑浊,体态臃肿,手脚颤抖,仿佛就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如果忽略那不时闪过的凌厉眼神的话。   魏王□□的马乱了脚步,闻襄儿满意一笑,凑到齐元帝耳边,“父皇,您知道该怎么说吧?”   齐元帝猛地睁大眼睛,眼神像淬了毒的利箭一样向她射去,闻襄儿冷不丁被吓到,不由后退一步,反应过来佯装淡定地理了理鬓间梳的整整齐齐的发髻,“父皇千万不要动怒,更不要像之前那样犯糊涂,大皇兄和二皇兄还在下面看着您呢,您也不想他们死了还绝后吧?”   “你……贱人……”齐元帝粗喘着气,颤抖着手指着闻襄儿,半晌颓然放下。   闻襄儿见他妥协,脸上露出一抹轻松的笑容,上前一步,“父皇只要告诉王爷这帝位是您自愿禅让给我父亲的,我保证宁王爷和平王爷的家眷一根毫毛都不会少,这样您下地下也好见儿子们不是?”   齐元帝用鼻子哼了一声,闻襄儿当他答应了,朝城下喊道,“王爷,父皇有话和您说。”   “让朕下来。”齐元帝扶着林盛的手慢慢下了肩舆,虚浮着城墙,看着城下严阵以待的士兵,还有他这一生最喜爱也最愧对的儿子,缓缓露出笑容,“魏王我儿,闻鹤谋权篡位,杀了他诛尽叛逆,为父死亦瞑目!”   说罢手臂一撑,就要往下跳。   所有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了,闻襄儿率先反应过来,“快拦住他!”   一句话出口,冷汗已经湿透背心。   齐元帝久病在床,体力早不如前,更何况刚才一番嘶吼费了他大半力气,现在刚爬上墙头,便被侍卫叉了下来,眼看求死不成,他终于露出了凶狠的一面,“有本事你杀了朕。”   齐元帝被治住,闻襄儿的一颗心终于落下,渐渐缓过气,冷笑道,“陛下想求死?”   她的口气满是疑惑,她以为帝王都是怕死的,要不然齐元帝也不会在她杀了两王之后答应禅位,所以即便知道魏王没死,她也不慌不忙,只要齐元帝在她手里,魏王就只能束手就擒,可现在他居然要求死……   这就是闻襄儿不懂帝王的心思了。   齐元帝在得知魏王被刺杀的消息,又先后失去仅剩的两个儿子之后,就知道闻鹤或者闻襄儿为了登上皇位已经不择手段。为了给荀家留下血脉,他不得不让步。   现在魏王回来了,为了大齐江山,他的一条命算什么,两王家眷算什么,没有这一点魄力,他怎么可能干掉几个兄弟登上皇位,又怎么可能从世家手里把权力一点一点抠出来?   呵呵,女人啊,还是太天真。   对上齐元帝眼里明晃晃的嘲笑,闻襄儿居然没有动怒,事到如今,不是她技不如人,只怪她低估了帝王的无情。   不过没关系,真正的较量现在才开始,笑到最后的才是笑得最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第43章 四十三只小傻瓜   既然已经撕破脸皮,闻襄儿也不再客气,命人将齐元帝绑起来,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为了防止他自尽,还塞了东西在他嘴里。   魏王见皇帝受辱,恨不得立马冲进城将闻襄儿千刀万剐,却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闻襄儿挺着八个月的肚子站了这大半天,脚已经开始抽筋,索性搬了张睡榻,斜靠在上面,两旁的太监替她打伞扇风,身前有侍女服侍她用药,暖暖的阳光透过来,照在她身上,好不慵懒悠闲。   她这般作态,到让魏王也冷静下来,下令将士安营扎寨,烧火开饭。   一静一动,两方对峙,城上的人睡意沉沉,城下的军营炊烟袅袅,若是没有这剑拔弩张的气氛,还以为是谁家踏青秋游呢。   闻襄儿站起来,走到呜咽瞪眼的齐元帝跟前,“陛下,就看你的分量了。”说完和闻相对视一眼,缓缓点头。   闻相会意,一挥手,数十士兵在城头一字摆开,拔箭搭弓,一气呵成。   城下,魏王下令,全军戒备,弓箭手上前。   “魏王殿下——”预想之中的箭矢没有射下来,闻鹤站在士兵中间,扶着墙头,朝下面喊道,“我乃前朝皇室后裔,隐姓埋名二十年,就是为了复国报仇。”   他的话顺着东风吹到诸人耳中,看着城下人心浮动,闻鹤满意一笑。   自打得知魏王没死,闻相在惊慌过后,第二反应就是想顺顺利利地夺得皇位是不可能了,所以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事情。世人都知道,他闻鹤和齐元帝君臣相得二十余年,他从一个寒门庶子一步步走到一国宰相的位置,皇帝对他说是恩重如山也不为过。这种情况下,即便他打败魏王,杀了皇帝,也坐不久皇位。所以他和闻襄儿商量过后,决定假托前朝之名行事。这样一来,他囚禁皇帝、杀害皇子就能说得通了,就连他兴兵造反,都是大义之举。百姓会唾弃一个不忠不孝、忘恩负义的小人,却会敬佩一个为报国仇,卧薪尝胆的侠士。   自此,在道义上,他和魏王便打了个平手。   而论城府谋略,他半生宦海沉浮,怎么也不会输给一个只会舞刀弄枪的莽夫。   至于兵力较量,他就更不担心了。三块虎符,一块在魏王手里,一块在柳氏父兄手里,另一块在皇帝手里。柳家的十万军队驻守在中西尹、干两州,皇帝的二十万军队驻扎在南方临、毓、霍三州,魏王的十五万潞州军驻守边关,以防燕国来犯。现在,皇帝的兵符落在他手里,他已派人去调兵,最晚后日大军就能赶到。所以,即便魏王带着八万将士兵临城下又能如何?只要他好好地利用齐元帝,拖住时间、守好城门,没有粮草、没有后援的魏王大军早晚会被屠杀殆尽,到那时他就是这齐国真正的王!   闻相一盘算计打完,也不过一瞬间的事情,只听他继续道,“然二十年来,陛下与我君明臣贤,齐国海晏河清,我不想因闻荀两家恩怨再起干戈,陷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为此,不防各退一步,王爷退兵,我送陛下出城,我们以汉江为界,划江而治,如何?”说完,不等魏王开口,又道,“王爷不必现在急着答我,三日,三日之内王爷告诉老夫你的决定,当然,在这期间,我会好好照顾陛下的,只希望到时候能听到满意的答复,否则……”   这是威胁,若是听不到满意的答复,皇帝会怎么样就不好说了。   “……”魏王握着缰绳的手指慢慢握紧,又缓缓松开,脸色反倒越发平静。   “回宫!”闻相甩袖下了城楼,太监抬着闻襄儿,侍卫押着齐元帝,宫女跟在后面,呼啦啦走了个干净。   ……   主帅营帐内,魏王一直沉默,几位守将欲言又止。   “父皇……”荀宇有些担忧。   闻相狮子大开口,他父王现在是进不得,退不得,又拖不起。百善孝为先,大齐以孝治国,若是不顾陛下执意攻城,父王即使登基也会被举国诟病。可要是答应闻鹤划江而治,陛下不会饶了他不说,荀家的列祖列宗也会气得从坟里跳出来。更要命的是,闻鹤以朝廷的名义又加了回税,还禁止以钱代粮,百姓手里的余粮都到了国库——或者说闻家的私库。八万大军千里跋涉,除了从潞州带来的,一路只征到一千担粮草,满打满算也只够全体士兵五天嚼用。至于花钱买,他压根儿没想过,全国粮价飞似的涨,他和父王出来的时候,又没带多少银票,拿什么买?   这闻相果然厉害!却不知道他父王要怎么破这个局。   “将军,我们直接攻进去吧,杀了那老东西!”一个长着胡子的粗汉首先沉不住气,拍着桌子说道。   荀宇知道这个人,是他父王手下的一个副将,姓巩,人称巩莽子,嗓门大,很爱喝酒,很爱开玩笑,最讨厌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白脸,尤其是和他同营的白面将军荆娘儿,原因么,听他喝醉了说,他第一个未婚妻抛弃他嫁了一个小白脸儿。荀宇很喜欢他,因为他是将士里唯一一个不在乎自己身份的人。   接下来其他人纷纷附和,“是啊,将军,他算什么东西,也敢和您划江而治。”   “将军,只要您一声令下,末将立马带兵踏破城门!”   “将军,您就下令吧。”   “将军……”   一时间帐篷里吵吵嚷嚷,都要替魏王摘下闻鹤的脑袋。   魏王抬手,声音戛然而止,众人都看向他,荀宇也不例外。   魏王没有说好也没有拒绝,反而看向坐在他右下手,一直静默的男子,“净月先生,你怎么看?”   叫净月的男子大约四十多岁,身材消瘦,身着青色长衫,外面没有套铠甲,下巴上留着山羊胡子,眼睛半开半阖,靠着椅背似睡非醒,很符合荀宇心里军师的形象,实际上,他也确实是魏王的智囊。   他睁开眼睛,眼里的精光一闪而逝,朝魏王拱手道,“在下也认为王爷应该尽快发兵攻城。”   听他这么说,魏王也不惊讶,“哦?还请先生细讲。”   “我们的粮草不多了,殿下不能放弃祖宗打下来的江山,还有”净月说到一半,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其他人也都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还有陛下的虎符已经落到了闻相的手里。”净月没有说“可能”也没有用“应该”,而是非常肯定。   “我们必须速战速决。将军,史书是有胜利者写就的。”净月站起来,一揖到底。   净月的话看似颠三倒四,却把关键的问题都点出来了,甚至连荀宇没想到的虎符都说出来了。虎符落在闻相手里,粮草又不充裕,所以拖不得。祖宗基业不能丢,陛下就算殉国也不会怪您的。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没人知道您放弃了陛下,所以王爷您就放心的攻城吧。   好一个净月先生,荀宇在都忍不住击掌赞叹了。他方才还想劝魏王将计就计,想办法救出陛下,免得落下不孝的名声,却没想到他们这一路大张旗鼓,闻相肯定早就得到了消息,兵符又在他手上,他派去调兵的人算起来都快回来了。好险,差一点上了闻相的当,他这分明是在拖延时间啊!荀宇摸一把额上的冷汗后怕地想道。   想清楚了,局势也就明朗了,荀宇站起身,朝魏王抱拳道,“父王,请下令攻城吧!”   “将军,请下令攻城吧!”其他人俱起身,异口同声地说道。   魏王对上对上众人灼灼的目光,理所当然的……拒绝了,“本王不能拿父皇的命来赌。”   魏王说完,不理众人或呆愣或惊讶的表情,径直赶人道,“夜深了,都去休息吧。”   “父王!\\将军!”帐中人齐声抗议。   魏王摆手,“宇儿留下,其他人都歇息去吧。”   眼见说不动他,众人把希望都寄托在了荀宇这个最受宠的大殿下身上,一边往外走,一边朝他使眼色,巩副将最夸张,眼睛眉毛嘴巴一齐抽抽,荀宇禁不住笑,连忙掩咳一声,表示自己一定不负众望。   ……   齐王宫御书房内,闻襄儿扶着圆滚滚的肚子,看向正伏在御案上批改奏折的闻相,“父皇,你说魏王会上当吗?”   齐元帝“禅位”后,因着时间关系,他们只昭告了天下,还没举行正经的登基仪式,也没改元建制。所以按理说,现在的闻鹤还应该只是闻相,而不能称皇道帝,不过这不能阻止文武大臣溜须拍马,更不能影响闻襄儿改口,毕竟闻鹤要是不称帝,她这个谕旨钦封的大长公主怎么摆威风!   没错!闻相在接受“禅让”的同一天,分封他的大儿子闻道闾为临州王,封他的小儿子闻道远为毓州王,至于他唯一的女儿闻襄儿则被封为朝阳大长公主,封地是潞州,就在魏王驻军的地方。不过,听宫里的小道消息说,毓州王直接撕了圣旨,拒不受封,而远在地方任县令的闻道闾接到旨意后,也立马上表拒绝,还言辞恳切地求他父亲拒绝皇帝的禅让,气得闻相撕了折子不算,还砸了数个茶杯。当然,这些都是道听途说,内里情况恐怕只有当事人知道了。   好了,扯远了,现在我们言归正传。   闻相听出闻襄儿话里的担忧,放下朱笔,合上折子,才肯定道,“会的。”   “可是——”   不等闻襄儿说完,闻相就摇头,“看好你阿弟,别让他跑出城去,其他的且看明天吧。”   “……”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忘记设置时间了,抱歉 第44章 四十四只小傻瓜   翌日清晨。   荀宇从帅帐出来,掩嘴打了个哈欠。昨夜和父王谈得太晚,直接在他那儿歇下了,早上没好意思赖床,耷拉着眼皮爬起来打算回自己的营帐补一个回笼觉。   他这里晃晃悠悠的,倒把守在他营帐的几位副将急了个半死,差点直接闯进去了。   “咳,大殿下这么早就出去了?”净月先生轻咳一声。   “……”荀宇刚睡醒,脑子有些混沌,半天才反应过来军师是误会了,撩起帐帘,尴尬道,“呃,我昨晚在父王那里睡的。”   “哦,怪不得。”不知何时涌进来的几个副将都是一脸恍然大悟。   怪不得什么?   荀宇正一头雾水,巩大嗓门儿就给他解惑了,“怪不得殿下你今天起这么早?”   他刚说完,就被荆白脸儿在荀宇看不见的地方捶了一拳,这个蠢货,他干笑着描补,“殿下,老巩的意思是起得早身体好,哈哈。”   “……”众人沉默,这对蠢货,脑子缺弦儿也是一种默契,怪不得能整天拌嘴吵架。   “呵呵。”荀宇脸红,尴尬地挠头,看来他这不太勤勉的名声已经人尽皆知了。不过……其实吧,这也不能怪他,当年刚进王府的时候病了几回,太医诊不出一二三来,只说让多补多睡少受累,为这父王收罗了一大堆山珍海味、珍奇草药,还免了他的晨昏定省、早晚问安,闹得整个王府除了苏禾没人敢叫他。只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么多年,吃了睡睡了吃,养成习惯了,想当年他在乡下三更睡、五更起,不也照样精神一天。   哎,都怪父王把他宠坏了。荀宇不要脸的给自己找完借口,岔开话题说正事儿,“先生和将军们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见荀宇真的没生气,几人松了口气,大殿下懒散点儿也不错,至少心宽不计较,再说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能睡好也是一种本事。不过,能把“懒货”的标签偷换成“沉稳”,他们也挺有本事的。   “不知昨晚殿下和将军商量的如何?”净月拱手,直白点说就是问“将军可有改主意决定攻城?”   荀宇刚一摇头,不想净月先生突然长揖到底,“殿下,齐国的将来全靠您了。”   其他人见状,不约而同地抱拳跪下,一个个抬起头看着荀宇,目光热烈。   荀宇被这阵势吓了一跳,连忙弯腰拉人,“诸位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有事好商量啊。”   “殿下当然担得起。”净月顺着荀宇的手直起身,数日来他一直在旁边冷眼观看,这位殿下贪吃好坐,除了脾气好,没有一点过人之处,偏偏收了巩莽子、荆娘儿的心,和他们打成一片,话说那两个人,一个直筒子,一个夯货,可是除了将军谁也不服的。说到将军,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到了大殿下这儿硬生生成了绕指柔,以前多军纪严明的一个人,现在一路上为他破了无数次例,配马车,三餐荤素不断,同寝而眠,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闺女呐!   看了这么多,想了这么多,净月不想去管荀宇为什么这么受宠,他只知道大殿下心软且是唯一能改变将军主意的人,有些话他们不能说,大殿下却可以,有些事他们不能做,大殿下却可以。   这回净月直接跪下了,就跪在其他人前面,言辞恳切道,“殿下,这些话本来不该我们为臣子的说,可是事态紧急,在下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   荀宇扶了他两回扶不起来,就知道他不把话说完是不会罢休了,只好正坐在他对面无奈道,“先生有什么话请将。”   “谢殿下。”净月再次作揖,“在下知道,将军与陛下父子情深,不愿意用陛下的性命冒险,若是平时,这样的赤子之心,合该大家争相效仿……可现在局势危急啊,粮草不足已经是老话,我们暂且不提,就说陛下的二十万军队马上就要到达,兵符在闻鹤手里,他一声令下,我们的后路就会被切断。除此之外,十五万潞州军,将军调走八万,边境只剩七万兵力,一旦燕国趁虚而入,百姓危矣!齐国危矣!”   两人相对而坐,平视过去,荀宇还能看到净月先生眼里闪烁的泪花,他是真的为民担忧,为国担忧,为君担忧。   哎……荀宇叹一口气,“先生说的都在理,可是父王他自有主张,不听我劝啊……再说,燕国应该不会那么快进攻吧。”   发动一场战争是需要时间准备的。从燕国知道边境空虚,到筹措粮草,再到选兵点将,最后到大军开拔,至少得半月时间,那时此间事也应该已经了了。   没想到他这么天真,净月有些失望,但还是掩了神色再接再厉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殿下,要是真的打进来就晚了。殿下,为了黎民百姓,为了大齐江山,您就再劝劝将军吧,以他对您的疼爱,一定会改主意的,殿下,大齐的未来就在您身上了啊。”   净月说完,以额抵手长跪在地,他身后的众将军也跟着跪倒在地,高呼,“殿下!”   荀宇被他们闹得手足无措,半晌无奈道,“好吧,我再去试试。”说完,爬起来一溜烟儿跑出了营帐。   “军师,你说殿下能劝动将军吗?”荀宇出了帐篷,荆娘儿拍拍屁股爬起来,问净月道。   “……”净月点头,又摇头。   巩莽子嚷嚷,“您这既点头又摇头是什么意思?”   “殿下想劝就能劝动,殿下不想劝自然劝不动。”净月越想越觉得荀宇刚才的态度不对,他得回去好好琢磨琢磨。   “哎哎,军师,到底什么意思啊?”净月抬脚飘出了营帐,荆娘儿在后面跳脚。   巩莽子摸一把大胡子,烦躁道,“管他什么意思,天黑之前,将军在不下令,我们就直接出兵!”   “你敢?”荆娘儿翻白眼儿。   “你敢我就敢!”巩莽子心虚,但还是梗着脖子不服输。   荆娘儿痛快道,“我不敢。”违抗将军的军令,他又不是活腻歪了。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巩莽子蔫儿成一小团,“好吧,俺也不敢。”   “……”   “父皇,魏王真的不会提前攻——”昨晚回去想了一夜,闻襄儿还是不放心,好容易等到闻相下朝,闯进御书房,却见她爹脸色铁青,浑身怒气,“阿爹,怎么了,谁惹您生气了?”   “还不是那些贪生怕死、左右摇摆的东西!”闻相一摔折子,“一听魏王回来了,一个个的称病,真以为这样就能明哲保身了,岂不知魏王和朕一样,最讨厌的就是墙头草!”   闻襄儿扶着肚子柔柔一笑,“不过是一群小人,父王何必跟他们置气,等杀退魏王,他们的生死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闻相当然也懂这些道理,只是见不得那些人见了魏王就像耗子见了猫一样的丑陋作态……好容易理顺心气儿,闻相看着闻襄儿圆滚滚的肚子,露出一点慈爱,“快生了吧。”   闻襄儿低头,看着挡住腿脚的肚子轻笑,“太医说还得半个月。”   闻相点头,“好好休息,让稳婆在身边随时伺候着。”   “嗯,女儿知道,谢谢爹。”   “要是你娘还活着……”闻鹤突然感伤想起来,却见闻襄儿红了眼眶,轻叹一声,“看我,说这些干什么,襄儿找爹有什么事?”   “女儿只是担心魏王会提前攻城。”闻襄儿饮了一口白水,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魏王可能碍于名声不会下令,可是还有荀宇,以他对荀宇毫无原则的宠爱,说不定会改主意?”   闻相慢悠悠地咽下口中的清茶,摇头,“他没机会了,你看这个。”   闻襄儿半信半疑的打开书信,“啊!”   一声惊呼从她口中溢出,又被她用手强行堵了回去,她惊魂不定地看着闻相,“爹,这……”   “呵呵。”   ……   “报——”   荀宇应了众人的请求,去劝他父王改主意,不一会儿,其他人也都进来了,正在大家大眼瞪小眼,一齐挤眉弄眼的时候,探子来报。   “将军,不好了,燕军进犯,我军已连失三城,边关请求急援。”   “什么?”荀宇猛地站起来,带翻了茶杯,下意识看向魏王,见他仍面不改色,才定定神坐了回去。   “报,报——”   一波未定,一波又起,荀宇看着被帐内凝滞气氛吓得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兵,出声道,“什么事,你说吧。”   “启,启禀殿下,城上叫阵了。”   荀宇挥手,小兵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啪!”巩莽子一拍桌子,“他奶奶的,爷都没出手,他倒先喘上了,将军下令吧,让弟兄们给他点颜色瞧瞧。”   “是啊,将军下令吧。”   “下令吧,将军。”   众人七嘴八舌的催促,偏魏王没有一点反应,荀宇单膝跪地,抱拳请命,“父王,请下令!”   有了带头羊,其他人有样学样,“将军,请下令!”   魏王终于动了,他下座拉起荀宇,又扶起净月,再抬手示意余下人起来。   “众将听令,赵禹,刘渭,孙三石,你们三人分三路包围西、南、北三个城门,围而不攻,不要放走一个叛贼。”   “得令,将军。”   三人肃穆抱拳,握剑转身,跑步离开。   “宇儿,净月先生,荆楚,巩梵随我在东门迎敌。”   “得令,将军。”   荀宇两眼发光的看着魏王,这就是他父王,大齐的战神! 第45章 四十五只小傻瓜   两万大军列成方阵,血马银枪,严阵以待,闻相看在眼里,却觉得平常得很了,他隔着城墙向下吆喝道,“王爷,你考虑的如何了。”   “三天还未到,你的狼子野心就按捺不住了?”   魏王这么嘲讽,闻相却不恼,在他看来,荀冬柏这是走投无路了,才会狗急跳墙和他打嘴仗,他大度一笑,“痛快嘴的话就别说了,王爷可答应和朕划江而治?”   “呸!狗屁的划江而治,就你也配!”巩莽子破口大骂,怒气冲冲地向魏王请命,“将军,让末将杀进去摘了这老匹夫的狗头。”   “王爷,末将也去。”荆娘儿跟在他后面抱拳。   “不用。”魏王摇头,冲楼上高喊,“本王答应了。”   “……”   城上的城下的都不禁掏了掏耳朵,确定自己没听错,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将军,您是不是说错了?”净月先生试探道。   荆娘儿:“将军?”   巩莽子:“将军!”   “退下!”魏王侧头喝退他们,又朝同样呆了的闻相道,“还不放我父皇出城?”   “……”闻相终于确定他是认真的,大笑过后,收了所有神色,“王爷说得太晚了,朕改主意了——王爷退守潞州,朕放陛下出城。”   闻相如此出尔反尔,魏王也不动怒,平静地问道,“凭什么?”   “凭什么?哈哈,凭什么。”闻相愣怔过后,哈哈大笑起来,“就凭——”   “凭他?还是凭他。”魏王话落,大军向两边退开,李英和胡小舅押着两个蓬头垢面的人上前,其中一个人的眼睛荀宇觉得十分熟悉。   闻相愣住,眯起眼睛仔细看向两人,可惜距离太远,实在认不出来,他压下心里的不安,“魏王,不要故弄玄虚,朕的二十万——”   他的话被李英手下的人打断了,他抬起满是血污的脸,声嘶力竭道,“相爷,虎符是假的——”   胡小舅押着的人闻言,也朝上哭喊,“主人,廿北和其他两人叛变,属下被他们围杀,全军覆没了。”   “……”闻相耳力不错,两人一开口他就听出是谁了,一人是他派去南方调兵的心腹,一人是四位金令令主之一。虎符如果是假的,二十万大军就泡汤了,三个金令令主叛变,他最后一步暗棋也毁了。   闻相想到了,却不愿意相信,“不可能,他们胡说!他们在动摇军心!弓箭手,杀了他们!”命令里带着他都不知道的颤抖。   “当然可能。”魏王在箭矢落地之前,命将士将两人拉下去,对李英道,“你告诉他,让他死个明白。”   李英抱拳,“是,王爷。”   “闻相爷——”   李英洪亮却不粗犷的嗓音传入众人耳中,带着清晰的笑意,“陛下在王爷出城时,就把虎符交给了王爷,您手里调兵的虎符是假的,您收到二十万大军向荥阳开拔的消息自然也是假的,因为他们正在向潞州进军。廿北等三位金令主倒戈,您的鹰爪失了利爪。”   李英说完,转身向魏王复命。   魏王点头,打马上前,“闻鹤,你为了谋朝篡位,勾结鹰爪,通燕卖国,为了窃国乱政,囚禁陛下,杀害忠良,本王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   “……”事到如今,闻鹤知道大势已去,不过……他手里还有最后一张牌,“可惜你不敢,皇帝还在我手里,你敢妄动,我就杀了他,老夫不惧一死,可你敢背这个不孝的是罪名吗?哈哈哈……”   闻鹤笑得癫狂,魏王皱眉,“你想怎么样?”   闻鹤的笑声戛然而止,他脸上的表情似怒似哀,最后都归于平静,“准备马车三辆,骏马百匹,粮草百担。”   “……”   魏王挥手,粮草官会意,不到一刻钟就准备齐全了。   “你说的本王都备好了,放我父皇出城。”   “哈哈,你当老夫是傻子。”闻相讥笑,“待老夫出城,自会放了陛下。现在,请王爷命大军后退百步。”   “将军?”巩莽子看向魏王。   魏王抬手,“听他的。”   “得令,将军!”巩莽子转身,“全军听令,后退百步。”   “……”   闻鹤扶着闻襄儿一步一步走下城楼,身形佝偻、满目颓唐,他勉强打起精神,“襄儿,快去和你弟弟收拾东西。”   “阿爹,我们真的败了吗?”闻襄儿至今不敢相信,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就在刚才,他们还志得意满的一步一步登上顶楼,做着问鼎天下的美梦。   “我们没有败,只要皇帝还在我们手里,我们就输不了……”闻鹤声音一顿,“快去准备吧。”   “是啊,我们没有输。”闻襄儿回头看了眼在城外等待的魏王,突然停下脚步,“阿爹,你带小弟走吧,女儿要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闻鹤当她在开玩笑,“不要胡闹,快随爹回宫,你去收拾细软,爹去安排人手,我们肯定能平安出城的。”   闻襄儿摇头,“我不是任性,也没有胡闹,女儿马上就要生了,受不得颠簸,跟着你们也是拖累。”   闻鹤摸摸她的脑袋,露出一抹慈祥的笑容,“爹不怕拖累,你是爹的女儿,哪儿有父母怕孩子拖累的,不要多想,你娘不在了,爹有责任保护你们。”   “我没有多想,我只是害怕……一尸两命。”   闻鹤僵住,闻襄儿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轻轻摩挲,像小时候做过无数次的那样,“爹,离开大齐吧,带上大哥和小弟,再也不要回来了。女儿这里你不要担心,再怎么说我也怀了他的孩子,他是不会杀我的,您放心离开吧,不要再耽搁了。”   “襄儿,爹……”就算魏王不杀她,也不会让她好过,可是跟着自己恐怕只有死路一条,闻鹤不知道该怎么选择。   “不要再犹豫了,快走啊!”闻襄儿低声呐喊。   “我,襄儿,哎……”闻鹤长叹一声,转身快步离开。   “爹,下辈子我还做您的女儿!”闻襄儿看着他的背影,泪如雨下。   “……”闻鹤脚步一顿,继续往前走,一瞬间好像苍老了许多。   ……   “公子,快走吧,求求您了。”   屋里乱作一团,小厮低声哀求,闻道远却恍若未闻,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自从他拒绝受封,还试图给荀宇报信,他爹就把他关在寝殿里,不许任何人进出,也不许下人给他传信儿。囚犯似的蹲了十多天牢,突然要他收拾东西出城,肯定不对劲儿。   小厮为难道,“陛下不让奴才告诉您。”   闻道远点头,“好,那你别说了,也别想让我走。”   小厮哭丧脸,“别呀,奴才说还不成吗,不过您千万别说是奴才告诉您的。”   “知道了,赶紧说,废话真多。”闻道远不耐烦道,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慌的厉害。   小厮里往外看看,刚要往他耳朵边凑,闻鹤进来了,“磨蹭什么呢,还没收拾好?”   下人跪了一地,“陛下恕罪。”   “不怪他们,是我自己不想走的,陛下要罚就罚我吧。”闻道远阴阳怪气地说道,自从撞见他爹和他姐密谋造反之后,他看两人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把公子押走。”闻鹤没心跟他废话,直接命人押走。   闻道远当然不从,挣扎道,“哎哎哎,爹你要带我去哪儿?”   闻鹤冷笑,“去见你心心念念的荀宇。”   “见阿宇?”闻道远停下动作,“爹你抓了他?”   闻鹤咬牙,“呵呵。”   闻道远当他默认了,朝两侧的侍卫嚷嚷,“松手,快松手,早知道见阿宇,哪用得着你们押,我自己走。”   两侍卫一迟疑,就被他挣脱,向殿外跑去。   一路上碰见宫女太监侍卫无数,跟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跑,闻道远想问,对上他爹那张黑脸又默默咽下去了,还是先去看阿宇要紧,也不知道这些天他受苦了没……   闻道远跟在他爹后面胡思乱想,走了半天一抬头,不对啊,怎么走到城门口了?   “爹,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闻鹤开口,“没走错,他们就在城外。”   “哦。”闻道远点头,忽然指着对面远处挺着肚子的一个孕妇,“爹,你看那是不是阿姐?肚子都那么大了呀?”一月不见,像吹了气一样。   闻鹤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果然是闻襄儿,父女二人四目相对,又同时别开眼,耳边还是闻道远叽叽咋咋的声音,“阿姐她怎么出来了?”   闻鹤摸了摸眼角,“许是出来散散心,我们别去打搅他了。”   “哦。”闻道远觉得他爹怪怪的,却也没多想,很快被城门口挤着的人群吸引了目光,“爹,今天城门口怎么那么多人。”街上却是行人稀少,这也太奇怪了。   “过去不就就知道了。”闻鹤的语气自然。   “也对。”闻道远挠头,“都怪爹把我关傻了。”   听着闻道远的憨言憨语,闻鹤只希望这条路再长一点,能让他的小儿再多享受几刻天真快乐。   可惜,路终有走完的时候,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 第46章 (修)四十六只小傻瓜   闻鹤忽然转身,跟在他后面的闻道远猛地刹车,父子俩差点撞了个满怀。   “爹,您没事吧,您干嘛突然停下啊?”闻道远也顾不上瞄城门口的热闹了,扶住他老爹,上下检查一番,还好还好,没撞出什么毛病,不过他怎么觉得他爹老了很多。   闻鹤静静地看着他,嘴角带着慈爱的笑,眼神复杂,闻道远被他看得毛骨悚然,“爹啊,您怎么这么看着我,好像阿娘上身了一样。”   他爹哪回见了他不是吹胡子瞪眼,跟消灭废物点心似的,恨不得一棒子把他打杀了,今天这么温柔,他很害怕啊。   “蠢东西。”闻鹤想摸摸他的脑袋,却发现他已经比自己高了,只能拍拍他的肩膀。   哎……这才对嘛,闻道远心里舒坦了。   “今天是你成年的日子,过了今天,你就是真正的男人了,要有男人的担当。现在爹和你说一件事,你不要打断,也不要插嘴。”   他很严肃,闻道远浑身都别扭起来,“我知道,有什么事您说,不过您能别这么正经吗?”   今天是荀宇离开的三十四天,也是自己的加冠日,他都盘算着呢,没想到爹也记得,还这么郑重的和他谈,以前他老人家都是拎棍子直接上的?   “不要贫嘴,仔细听着。”闻鹤第一次没呵斥他的口无遮拦,“魏王带着大军兵临城下,爹要用皇帝的命换我们爷俩的命。”   “……”   “爹,你在说笑吧……”闻道远小心翼翼地问道,声音里带着哭腔,他的表情像是摔碎了的瓷瓶,勉强粘合起来,一不小心就要万劫不复。   “爹没有说笑。”闻鹤残忍地打碎他的幻想,“城外危险,跟在爹身边,不要乱跑。”   闻道远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了,一瞬间脑海里闪过阿爹,大哥,阿姐……还有荀宇,却又很快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空白。   看他失魂落魄,闻鹤嗫嚅了几下嘴唇,却说不出安慰的话,深吸一口气对左右的死士道,“所有人听令,保护好公子!”   “是,主人。”   听着整齐划一的应答声,闻鹤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小半,这是他最心腹的、永远不会背叛的力量,有他们在,一定能保护远儿平安无虞。   ……   “吱——呀——”   古老的城门发出沉重的叹息,城外的阳光顺着慢慢张开的门缝,明目张胆地溜进了城里,挑逗着扬起的灰尘,折射出斑斑驳驳的光影。   城门外士兵们刚刚退开的场地陆陆续续被占满。   最先出来的是褐衣百姓,几十人杂乱无章的,步履仓皇的挡在前面,像一块破破烂烂的盾牌,不情不愿地用血肉之躯挡住刀枪剑戟。   接下来是熟人,宁、平、魏三王家眷都到齐了,皇子、皇孙、王妃、侧妃,哦连侍妾都没落下,胡家也在,看来荀宇当初的好意倒是带累了他们。妇孺、幼童、少年,或哀戚,或无知,或怒目,却在身后利箭的驱使下,不得不充当第二道挡箭牌。   最后,闻鹤出来了,侍卫护在两边,闻道远跟在身后,齐元帝被刀押在前面……终于,开始了。   闻道远看向荀宇,就在他也看过来的时候,四目相对,他狼狈地低下了头。若是平日,他该会不知羞地意/淫一下他们于万人中凝望彼此的浪漫情意吧……   魏王先开口,“你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放了陛下。”   闻鹤派人去检查了一遍马车粮草,确定没问题,对魏王道,“放了皇帝可以,王爷要再答应老夫一件事。”   “什么事?”魏王语气平静,倒是他两边的将士戒备起来,以防闻鹤耍什么花样。   “请王爷对天发誓,放我们父子离开,永不追杀暗害,如果违背了誓言,就让齐国山河尽碎,国破家亡……”   闻鹤见魏王面色不变,心底失望的同时,目光突然落在他身边的荀宇身上,转了一圈后露出恶意,接着道,“就让大殿下荀宇一生流离,不得好死。”   果然他的话说完,刚才还不动如山的魏王,蓦地变了神色,搭起弓箭,咬牙道,“你找死!”   “阿爹——”他身后的闻道远也不赞同地开口。   找到了魏王逆鳞的闻鹤,见小儿子胳膊肘往外拐也不生气。他走到齐元帝身边,从死士手里接过架在皇帝脖子上的刀,刀刃立起,再往里一分,就能要了皇帝的命,“我是在找死,不过老夫在死之前一定会拉着陛下陪葬,到时候就看王爷的箭快,还是老夫的刀快了。”   魏王颓然地放下弓箭,闻鹤却得寸进尺,“哦,还有前面这些人,有他们开路,老夫在黄泉道上也不寂寞了哈哈哈……”   他嚣张地狂笑声让不少人都握紧了拳头,却无计可施。   “王爷考虑的怎么样,这誓是发还是不发?”   “……”   “我——发——。”半响后,魏王的嘴里挤出两个字。   “皇天在上,本王——”   “慢着——”   对面人群里的妇人出声打断他的话,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她那里,魏王也看过去,突然睁大了眼睛,嘴唇开合,“阿娘。”   妇人点头一笑,转身看向齐元帝,柔柔唤道,“三哥。”   齐元帝觉得自己幻听了,这世上会这样叫自己“三哥”的女人只有一个,可她早就死了,死在冷宫的大火里。   “三哥。”   妇人又唤了一声,穿过层层的人群,无视一干戒备或好奇的眼神,走到齐元帝跟前,“三哥,是我啊。”   齐元帝看着她的面容,眼眶一下子湿润了,颤抖着声音,“弯弯,你是弯弯。”   他开口的刹那间,妇人泣不成声,“是我,是弯弯。”   齐元帝伸出手,忘了架在脖子上的刀剑,上前一步轻轻抚摸她的脸,二十多年了,他只有在梦中才能见到的温热的、细腻的容颜……他多害怕这是一场梦,梦醒后他还躺在冰冷的未央宫里,一个人,睁着眼睛,辗转到天亮。   他紧紧地抱住她,把头埋在她肩上,等她的素手轻轻拍上自己的脊背,泪珠子唰的一下滚落,像孩子一样委屈地抽噎出声,“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既然活着为什么不见朕?这些年你在哪里,为什么现在才出现?你知不知道我……”   面对皇帝的质问,妇人哽咽着道歉,“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不要说对不起,是朕对不起你,当年要不是我……你也不会……”   “当年的事我们都不要提了。”妇人摇头,神情恍惚,像是回忆起什么可怕的事情。   “好好,不提不提。”齐元帝全顺着她,恨不得将心窝子也掏给她,“只要你跟朕回宫,过去的事我们都不提了,这么多年,皇后之位我一直为你留着,这世上,除了你,再没有人配做朕的妻子……你看到咱们的儿子了吗,他长得多像你,性格却随了我,他现在是大将军了,还是魏王,以后会是大齐的皇帝,朕说过,会把最好的东西送给你们母子俩……”   “……”   他一个人说得动情,却把其他人吓傻了。   葬身火海的谢皇后原来没死,不近美色的皇帝居然是情痴,这种戏文里才会出现的桥段就在他们眼前上演了,不少被话本荼毒的少女妇人几乎忘了自己是人质,一个个冒着星星眼,恨不得自己是谢后,和皇帝一起谱写一段传世佳曲。   谢后却出人意料的拒绝了,她推开皇帝,摇头,“我不能跟陛下回去。”   齐元帝握住她的手腕,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痛苦,“你还在恨我,不肯原谅我?”   “恨啊,怎么能不恨?谢家三百七十一条人命,叫我怎么能不恨你。可是我更恨自己,恨当初爱上你的自己,恨如今忘不了你的自己,荀尫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真恨不得杀了你啊!”谢后哭喊着捶打他。   听到谢后还念着他,皇帝既欢喜又悲哀。他还是皇子的时候,为了拉拢世家,娶了谢家的嫡女为妻。登基之后,陈家为了争夺第一世家的位置,诬陷谢家谋反,他为了收拢世家权利,明知道谢氏无辜,还是顺水推舟的灭了他们满门。   当时他是怎么想的呢?不过杀几百个人就能一石二鸟,铲除两个世家,多划算啊!   现在,这几百个人却成了横亘在他和皇后之间的鸿沟天堑,他小看了她的刚烈,更低估了自己对她的感情,明明说好了只是利用的,怎么就泥足深陷了呢?   然而灭门之仇,任他是杀伐决断的君王、富有四海的国主,也无能为力。   皇帝感到绝望,他看着一如当年温婉美丽却深陷痛苦的谢皇后,突然释然,“弯弯既然这么恨朕,就亲手杀了朕吧,替你们谢家满门报仇。”   谢皇后喃喃,“杀了你……”   “对,杀了我。”皇帝拔下她头上的金簪,放在她手心,握着她的手对准自己的胸口,“杀了我,你就能解脱了……”我也解脱了。   金簪穿透衣服,划破皮肤,刺入血肉,谢皇后双目失神,魔怔一般的用力,皇帝看着她,神情宠溺,目不转睛,好像她刺入的不是自己的胸膛。   “皇后你要弑君吗?”   闻鹤出声惊醒了两人,谢皇后看到已经陷入皇帝皮肉的金簪,惊呼一声慌忙□□,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刺进去的,“我不是故意的,我……”   皇帝闷哼一声,血顺着孔洞流出来,“没关系,不要害怕,是朕自愿的,这伤口太浅了,根本杀不死人,来,再用力……”   “不……不要……”谢皇后挣扎着往后躲。   “你不忍心杀朕,你舍不得的对不对。”皇帝看到了希望,“弯弯,放下仇恨吧,这一生原谅朕,陪在朕身边好不好,死后朕亲自去向他们谢罪。”   他的语气近乎哀求,谢皇后有一瞬间几乎要答应了,脑海里却闪过阿爹、阿娘他们惨死在断头台上的样子,心一下子就僵硬了,只想狠狠伤害眼前这个无情的男人,让他后悔,让他痛哭,一根簪子算什么,软刀子杀人才最痛,“我是杀不了你,可我能杀了自己。”她手腕一折,簪子便没入胸腔。   “……”   皇帝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脸上的表情都定格了,等谢皇后倒在他身上的时候,才如梦初醒,呓语道,“弯弯,你在和我开玩笑对不对,你向来最调皮了,快醒醒,三哥带你回宫,新修的未央宫可大了,有你最喜欢的秋千……”   谢皇后恍惚又回到了谢家,那里有爹娘,大哥、二哥、小弟还有妹妹,有她最喜欢的秋千,还有她最喜欢的少年,睁开眼看到的却是神色焦急的帝王,他已经这么老了啊,满脸皱纹,白发苍苍,她笑笑,“三哥……弯弯……弯弯在下面等……等你。”   她口里的血一股接着一股的涌出,像是要生生呕尽一样,皇帝温柔地用袖子替她擦干净,“你向来会算计,我总归斗不过你,只好认输了,你不要害怕,三哥马上就来找你——”   闻鹤刚从谢后自尽的情景里回神,听到皇帝这么说,暗道不好,“拦住他——”   可惜已经晚了,皇帝夺过一旁侍卫的剑,手腕一转,没入胸膛,与刚才谢皇后的动作如出一辙。   他的动作太大,大到百米外胯坐在马上的魏王看得清清楚楚,“父皇——”   不过几息,他就打马冲了过来,见到的却是帝后两人依偎在一起,满身鲜血,横躺在地。   “啊——”魏王长啸,“给本王杀了他们!!!”   两军瞬时打成一片,魏王下马,将两人揽在怀里,“父皇……母后……”   “世上……最不可利用的……就是感情……不要步……爹的后尘……切记……”   皇帝说完便没了气息,谢皇后也气若游丝,“冬儿……娘要和你……你父皇去了,你……要照顾……照顾好自己,不要……不要忘了……答应娘的……事……事情。”   “娘——”   “答应……答应娘”谢皇后握住他的手。   魏王哭着点头,“孩儿答应,孩儿答应。”   谢皇后欣慰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合上眼睛,手慢慢松开,落下。   魏王抓着她的手,脸贴在她手心,失声痛哭,“阿娘——”   ……   帝后死了,闻鹤知道他逃不了了。看着悲痛欲绝的魏王,心里闪过一丝快意,若非他步步紧逼,自己也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今天就算是死,也要拉一个垫背的,在侍卫的掩护下,举刀从后面向魏王砍去。   被裹挟进战场的荀宇一转头,看到的就是这副险象,下意识冲过去挡在魏王身后,“父王小心——”   “啊——”   失真的惨叫声响起,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荀宇回头,闻道远向自己扑过来,他身后是握着刀的闻鹤,刀上有血,刃上有寒光,刺的荀宇一下子就红了眼睛。   湿润的液体淌过手心,温热,鲜红,粘稠,想噩梦一样,怎么都甩不脱。   “阿远,阿远……”荀宇探上他的脉搏……眼泪突然泉涌而出,“为什么要救我……你会死的……为什么……”   闻道远艰难的睁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熟悉的面容,不由牵起唇角,“你没事……真好……”   “你这个傻瓜。”荀宇抱住他,恨不得捶他几拳。   闻道远靠在他怀里,仍是笑,“今天……今天……八月二十三,是我……加冠的日子……阿宇的礼物呢……”   “……”荀宇落泪。   “就知道……知道……你会忘……”燕北向笑得狡黠,“答应我……一件事……就原谅……原谅你……”   “我答应……我答应……”荀宇哽咽着点头。   “我一直……喜欢……喜欢一个人,十六……十六岁……就喜欢了,我……想娶他……做我的娘子……”闻道远握住荀宇的手,似紧张、又似腼腆的看着他,“阿宇……我……我心悦你,做我的……娘子……好不好……”   他的眼神清澈如水,充满期待,荀宇连惊讶的情绪都省略了,哭着点头,“好……好……”   闻道远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像是揉碎满天的星星了,光芒都落在里面。   他高兴地像是一个赢了糖果的小孩子,翘起尾巴四处炫耀,“阿宇……娘子……阿宇你……是我的……娘子了……”   这一句话似乎耗尽了他半生的力气,连眼睛里的光彩都迅速黯淡下去,   荀宇语无伦次地抽噎,“是……嗯……你的娘子……我是……”   “阿宇……对不起……我爹他……”闻道远捂着胸口缓气。   荀宇来回抚摸他的胸口,“别说了,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不知道……”   闻道远握住他的手,痛苦道,“我知道……可……我不能……伤害……害我爹……对不起……”   “……”荀宇愣住,刹那间闻道远的眼神越发涣散了。   “可……大哥……是无辜的,还有……姐姐……姐姐……肚子里的……孩子……”闻道远挣扎着抓紧荀宇的袖子,“救救……他们……求你……答应……”   “我答应,我答应。”荀宇回神,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得了承诺,闻道远吐出一口气,“谢谢……唔……”   血线从他的唇角溢出,荀宇用手抹去,不小心碰到他的鼻息——已然气若游丝。荀宇浑身的力气霎时被抽干,几乎要瘫倒在地,他搂住闻道远,“求求你不要再说话了,我们去看大夫,太医,太医在哪儿……”   “没用了……阿宇自己就是大夫……不要自欺欺人”闻道远动了动手指,勾住荀宇胸前的青丝,“我真高兴……阿宇……娘子……可不可以……最后……叫我一声……淼淼……吻我……吻我一下……”   “淼淼……淼淼……淼淼……”荀宇慢慢俯身,唇轻轻落在他的脸上,泪水滴落,冰凉咸湿,模糊了两人的世界。   “……”   阿宇……娘子,我要离开了。   爹,孩儿要先走了。   阿娘,淼淼来找您了。   闻道远满足的合上眼睛,指尖青丝勾缠,扯痛了谁的心。   “啊——远儿——”闻鹤痛吼一声,挥刀自刎。   “阿弥陀佛——”   “闻施主与我佛有缘,恳请王爷恩准贫僧带他回远归寺安葬。”   “他是反贼之后。”   “王爷是不世明君。”   “……”   “准了。”   “阿弥陀佛——”   佛号声远了,怀里空了,世界安静了,荀宇都感觉不到了,他只想好好的睡上一觉,太累了…… 第47章 (修)四十七只小傻瓜   闻相死了,皇帝死了,皇后“活”了又死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叛乱就这么糊里糊涂的结束了,却留下许多后事儿。   帝后薨没,魏王登基,大赦天下。   闻相一干同党贬谪的有,罢免的有,却都没见血,就连闻家长子也只流放了千五百里,到西海岸钓鱼去了。   一时间,陛下仁慈的名声传遍了齐国上下,仿佛印证了慧能和尚不世明君的箴言。至于荀宇在其中起了多大作用,当日在场的人大都猜到了,却都把嘴闭得严严实实……毕竟未来太子和反贼之子有一腿,借他们十个胆儿,也只敢烂在肚子里。   没错,魏王在登基的第一天,就宣布要立荀宇为太子,具体情形如何,让我们回到那一天。   先帝和先皇后薨没(殉情)了,平王和宁王英年早逝(被人谋害)了,魏王理所当然、当仁不让的在百官的簇拥下坐上了太极殿的龙椅,成为大齐的第四代帝王。   新皇先歌颂了先皇和列祖列宗的丰功伟绩,表示为了继承他们的遗志,三年不改制、不换元、不纳后宫,但在群臣的磕头跪请下,将三年改为一年,但充实后宫还是三年后再说,毕竟他身有两重重孝。   接下来,他嘉奖了在叛乱中忠心不贰的诤臣,痛斥了见风使舵的佞臣,敲打了所谓中立的庸臣,直说的众人三呼万岁,痛哭流涕,惴惴不安,才下令明年加考恩科,百官齐呼“圣上英明”。   最后,他带着众臣展望了一下齐国的美好未来……使民无饥无寒……老有养、幼有依,青壮有业……举国安定而天下大同也。   诰文篇幅很长,用词优美,想象丰富,总结起来就是:百姓安居乐业,国家繁荣富强,顺便影射一下齐国一统三国、称霸寰宇的野心。   李英念得很激动,下面人听得更是热血沸腾,好像那画面就在眼前了一样,再次齐呼“吾皇圣明”。   前朝的事解决完了,该处理一下后宫的事了。   王妃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没能登上后位,被封为贵妃,且因没有封号,暂以姓称之为吴贵妃。柳侧妃被封为淑妃,胡夫人因育有大殿下被破格封为贤妃,李夫人被封为昭仪,亦没有赐号。   对于这道看起来诡异又奇葩的圣旨,前朝后宫不约而同的保持了沉默。贤妃和李昭仪得了便宜自不会卖乖,但吴贵妃和淑妃也闷不吭声地领旨谢恩,连他们朝堂上的父兄也低头装鹌鹑,就耐人寻味了。   一些看出眉目的大臣暗暗摇头,果真是一步错步步错,不知吴家投靠暗主、柳家摇摆不定的时候,是否料到今日尴尬的场面,可惜了二殿下和三殿下,怕也要受他们牵连啊……   早朝进行到现在,已经可以圆满结束了,魏王却在起身之前扔下一道惊雷,“朕决定立皇长子宇为太子。”   话音落下,满朝哗然,连荀宇都惊了一跳。   片刻后呼啦啦跪了一地,百官以头抢地,恳请陛下三思,七嘴八舌的各抒己见。   说了半天,无非三种态度,赞成的,反对的,中立的。   赞成的少。除了太尉肖谨之,就是几位跟荀宇一道回荥阳的潞州军将领,荆娘儿、巩莽子,还有荀宇没想到的净月先生,末了再加上一个胡小舅。   胡小舅在尹州护驾、跟随李英千里调兵,也算立了一功,刚被封为从七品翊麾校尉,不过今天赐封是例外,明天他这个七品小官就没资格上朝了,所以不过是充数罢了。   中立的也少。大多是科举出身、不想或者没能站队的“纯臣”,认为陛下正值春秋鼎盛,不必早立太子……瞧人家这话说得多有水平,谁也不得罪,还顺便拍了皇帝的龙屁。   至于反对的,那就多了。以吴家为代表的支持三皇子佑的世家一派,以柳家为代表的支持二皇子康的一派,这下都不装鹌鹑了,纷纷劝皇帝三思,当然他们的说辞是五花八门的。   “大皇子非嫡。”这是吴家。   “大皇子体弱。”这是柳家。   “大皇子与闻家过往甚密。”这大概是缺心眼儿家。   当然,这兄弟还可能是荥阳城外直击过现场的幸存者,心里藏着大殿下是断袖的秘密,因着“世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一骄傲,嘴秃噜了。当然,相信他的脑袋很快也会秃噜了。   “……”   就在皇帝忍不住发飙时,被议论的中心人物出列了。   “父皇,儿臣有话要说。”   “皇儿有什么话直说。”荀宇一开口,皇帝脸上的烦躁刹那间去了大半,其他人惊奇的同时,也忍不住重新估量荀宇的地位。   “儿臣也认为自己不能胜任太子之位。”荀宇躬身看向皇帝,恳切道,“父皇知道儿臣性子懒散,文武不通,于民无功,于国无用,立儿臣为太子实在不妥。”   皇帝怔怔地看了他片刻,突然笑开,无奈道,“你啊,别人都是拼命的往手里揽权,偏你到手的东西还要往外推。罢了,你既不想当这个太子,父皇也不勉强你,什么时候改主意了,再来讨论不迟。”   荀宇闻言松了一口气,“谢父皇。”   就在这时,皇帝又开口了,“传朕旨意,皇长子宇孝友宽厚,温文肃敬,行有枝叶,道无缁磷。践君子之中庸,究贤人之义理,情惟乐善,志不近名……是用举其成命,锡以徽章。可封九州王,掌毓、尹、潞三州军政要务。有司择日,备礼册命。”   九州王?   所有听到旨意的人都傻眼了,齐国十八州,皇长子独占九州,陛下这是疯了吗?   让一个还未加冠的少年统领三州军机政务,陛下真的疯了吧。   大臣们跪下请命,“陛下,这不合规矩……”   “请陛下收回成命……”   “陛下……”   荀宇也傻眼了,“行有枝叶,道无缁磷”,父皇说的皇长子真是他吗?   “父皇,这也太……”   “皇儿要抗旨?”皇帝冷哼,“你们有不满?”后面这句是对御阶下的大臣说的。   众人瞬间消声,整齐道,“臣等不敢。”   荀宇跪下,“儿臣领旨谢恩。”   皇帝犹不满足,赐九州王见驾免拜、自由进出御书房的特权。升胡小舅为正六品昭武校尉,连升三级,虽然还是进不了太极殿,可总算不是七品芝麻官了。又赏了胡家老太爷一个男爵,虽说是最末等的,可至少九州王的外家不是白衣了呀。   这回大臣不说话了,也不跪了,他们算是看出来了,皇帝的心已经偏到雾凇山上了,同样的儿子,同样的年纪,一个封九州王、领三州封地,连帮手都给扶持好了,另两个却是提都懒得提。   罢了,人家正主都不着急,他们凑什么热闹呢,这是非吴、柳党官员的内心剖白。   吴家、柳家当然着急啊,可是着急管屁用!   不就是一个九州王吗,还不是太子呢,就算太子又如何,自古没登上皇位的废太子一抓一大把,且走着瞧吧。   心里自我建设了一番,两家人带着完美的笑容退出太极殿。   这糟心的早朝啊,终于结束了。   ……   御书房。   皇帝坐在矮榻上,太医院院正跪着为他请脉。   太医的眉头皱的越来越紧,脸色来回变化了数次,倒把皇帝原本不甚在意的心吊起来了,“王太医,朕的身体到底怎么样了?”   王太医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小心问道,“陛下可是长期服用五石散?”   “服过两三年。”魏王敲着桌案的手指顿了一下,“不过最近已经戒了。”戒是戒了,可他总觉得精力不济,才召太医来瞧瞧。   “戒了就好。”王太医隐约松了一口气,拱手道,“这五石散出自燕国皇室,服用后虽然能让人飘飘欲仙,可对身体却有些害处,且一旦成瘾,最是难解,陛下能戒了它,真是毅力非常,实乃齐国之福啊!”   王太医虽然努力模糊重点,还不着痕迹地奉承着他,皇帝却不是好糊弄的,“有什么害处?”   “这……”王太医吞吞吐吐,最后顶着皇帝针尖一般的目光,断断续续道,“可能……可能会有碍寿数。”   可能?有碍?怕是不止吧,不然他也不会这么惊慌失措了。   皇帝很平静,“朕还能活多少久?”   王太医鬓角的汗“刷”一下的就流下来了,他却动也不敢动,强笑道,“陛下当然万岁无疆,千秋鼎盛。”   “呵呵。”皇帝冷笑,“二十年?十年?还是一年?”   他每说一句,王太医的头就往下低一点,最后挨在了地上,“臣不敢说。”   “朕恕你无罪。”   王太医抬起头,偷偷觑着皇帝的脸色,看不出喜怒,硬着头皮咬牙道,“十年,只要陛下静心修养,拼尽老臣和太医院之力,可保陛下十年无虞。”   静心修养?当皇帝的怎么静心修养,十年,终究是太短了。   皇帝不甘心的问道,“可有其他的办法?”   “……”王太医沉默。   皇帝明白了,摆手。   王太医站起来,躬身往后退,只听皇帝又道,“这件事,朕不想第三个人知道。”   “臣明白。”   “……”   出了外门,王太医才敢擦擦额上的汗,捶捶跪麻的腿。   “王太医——”   老太医的心“咯噔”一下,难道是陛下派人来灭他的口了,一回头,才发现是荀宇,摸摸胸口,拱手行礼,“老臣参见大……九州王。”   荀宇快步走到他跟前,打量左右没人,才连忙把人扶起来,“师父快请起。”   几年前他不是要学医么,还是魏王的皇帝就引他拜了太医院院正王留春为师。不过皇子学医——传出去不太好听,他们就将这层关系瞒了下来,人前还是皇子太医,人后却以师徒相称。   荀宇对这个医术精湛的师父十分尊敬,王留春也很喜爱荀宇这个天资过人的关门弟子。   荀宇将人扶到一边,“师父是来给父皇请脉的吧,父皇的身体怎么样了。”   “……”   王太医面上露出的苦色被荀宇捕捉到,他心里一慌,“难道父皇的身体有恙?”   不应该啊,没回荥阳之前他替父皇把过脉,除了有些气血不通、脾胃虚弱,没什么大碍啊!   王留春想起皇帝的警告,很快摇头,“没什么大碍,你知道陛下服过五石散吧……”   荀宇点头。   王留春继续,“陛下常年服用药散,现在虽然戒了,到底伤了些根本。”   “那该怎么办?”荀宇焦急地问道,他虽学了几年医,却空有理论没有经验,治些小伤小病还行,遇到疑症、又在皇帝身上,一时间竟慌了。   王留春见他为了皇帝的病情如此慌乱,心里感叹“谁说皇家没有真情”,怪不得陛下会封他为九州王。   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敢说实话,只能半真半假道,“别着急,只要陛下静下心,安心调养,就没什么大碍。”   静心调养,谈何容易。   尹州水患,南方叛乱,燕国入侵……还有朝廷里的烂摊子,他父皇如何能安心养病。   王太医的话不仅没安慰到他,还让荀宇的脸色更难看了,他沙哑着嗓子问,“若是调养不好,会如何?”   王留春道,“可能有碍寿数。”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皇宫里那么多珍奇草药,就没有一样能治的吗?”荀宇不信。   王太医摇头,见荀宇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有些不忍,“远归寺的慧能大师未入佛门之前是我的师弟,他和你一样天分过人,要不是误诊病人赎罪出家,他如今的医术必定在我之上……”   荀宇感叹了一下慧能大师原来是个大夫,就马上被他下面的话吸引了。   “他家有一个家传的古方,据说可以延年益寿。”   荀宇的眼睛霎时亮了,王留春却摇头,“那药方虽精妙,却缺一味主药。”   荀宇豪气道,“没关系,是什么?我马上去找。”   “是玉芝草,其状如萱草,其质如白玉。”王留春回忆着药方上的描述。   “玉芝草……”荀宇喃喃,想他也是遍览医书的人,却没听说过这种药草。   不过,萱草忘忧,白玉无瑕,光凭想象就知道这玉芝必是不凡了,荀宇兴冲冲地看着王太医,“它长在哪儿,我马上派人去找。”   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王留春已经后悔说出这劳什子古方了,却不得不戳破他的幻想,“神草玉芝,生于雾凇山之巅,冬至成熟,朝荣暮枯……可这只是传说,数百年来没有人见过它,更没人得到过它。”   王留春甚至认为它已经绝迹了,这也是他为什么没把古方告诉皇帝的原因。   雾凇山,荀宇知道,它坐落于尹州境内,是齐国第一高山,其山顶白雪皑皑,终年不化。   果然是奇草,连生长的地方都这么有个性。至于师父说的没人见过它,荀宇倒觉得平常,物之珍贵在其罕见也,若是人人都有幸得见,还叫什么神草。   “师父别担心,只要用心,慢慢来肯定能找到的。”   得了荀宇的安慰,王留春哭笑不得,罢了,给他留点念想也好,不过——   “这事王爷可不能和陛下说。”王留春想到皇帝,身上打了一个寒颤。   荀宇点头,“当然,我还要给父皇一个惊喜呢。”   惊喜?   但愿吧,王太医苦笑。   …… 第48章 四十八只小傻瓜   告辞了王太医,荀宇才想起他原是要去见皇帝的。   早朝上,皇帝赐九州王自由进出御书房的权利,所以,李英径直推开门,请他进去。   “你要替闻家求情?”魏王停下手中的朱笔,定定地看着坐在对面的荀宇。   即便刚得了无上权柄,他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神情还是那么坦然,一如当年初见时的天真孩童——没有半分的骄纵之情,就算自己当年,似乎也没有这般好的定力。   “你和他的事已经朝野皆知,还不收敛吗?”   那日同闻鹤出城的,除了皇亲国戚,还有荥阳百姓。前者碍于皇帝对荀宇的宠爱不敢乱说,可后者却是不怕的。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不过几日,大殿下和闻公子之间不得不说的事儿已经印成话本,流传到荥阳的大街小巷了。虽用了化名,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写得是谁。   皇帝心里憋了一口气偏偏没处发,毕竟本朝不以言论罪,想必早朝上的缺心眼儿也是想到这一点才敢出言不逊的吧。   皇帝着急,当事人倒很淡定,荀宇站起身,拂袖,拱手,“儿臣不是替闻家求情,是替大齐的忠臣求情。忠孝自古两难全,闻道闾选忠而弃孝,已是难得,父皇若杀了他,怕是以后无人敢归附了。”   “呵呵,宇儿好辩才。”皇帝开口冷嘲,“你这样为他呕心沥血,他不还是选了闻家。”   荀宇当然知道皇帝说得“他”指的是谁,他沉默了一会儿,艰涩开口,“孝义两难全。”   闻道远选了尽孝,放弃了他们之间的……朋友……之义,这不怪他,要是自己,也会这么选的。   “呵。”皇帝看他一眼,还是妥协了,“看在你的份上,朕就饶他一命,没为官奴吧。”   啊?荀宇苦着脸,这还不如痛快的给他一刀呢。   他绕过御案,讨好的捏着皇帝的肩膀,“朝廷的官奴够多了,不差他这一家,西边人少,就让他去给父皇钓鱼吧。”   “……”   “好不好嘛?阿爹~”荀宇嗲着声音,自己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皇帝更是受不了,“好好好,让他去钓鱼。”   荀宇抱住他的脖子欢呼,“父皇英明。”   “没规矩!”皇帝戳他的脑袋。   荀宇捂着额头傻笑,魏王也跟着笑出来。   “……”   守在门口的李英默默低头,幸好九州王是陛下的皇子,要不然这特么是蓝颜祸水的节奏啊!   “好了,来说正事。”魏王笑够了,将人从身上扒拉下来,“你刚才说的朕都答应了,我们之前打的赌宇儿可不能不认账!”   赌?荀宇想了半天才想到在尹州的山洞里,他和魏王曾打赌“若是闻道远不知道他爹谋反或是将事情告诉荀宇,魏王就答应他一个条件,反之荀宇就答应魏王一件事,无论什么。”   现在看来,是荀宇输了。   “父王还记得呢?”荀宇尴尬道。   皇帝轻笑,“当然,宇儿莫不是要反悔?”   “没有,不知父皇要儿臣做什么?”荀宇摇头。   “事情父王还没想好,等想好了再告诉你。”皇帝拍拍他的肩膀,“宇儿只要记清楚,别反悔就行。”   荀宇干笑,“不会的,儿臣会记清楚的。”嘴上这么说,却没往心里去,父王已经是皇帝了,有什么事他若办不到——自己就更办不到了的。   “……”   一时无话,荀宇看着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拱手道,“那儿臣就先退下了。”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父皇也不要忙的太晚。”   皇帝点头,“父皇知道。”   “……”   荀宇刚获封九州王,王府还没定下,所以他现在还住在魏王府里。   潜邸的主子前两天都搬进宫了,得脸的下人也进去了,整个魏王府除了荀宇住的洛水院还有点人气,其他地方都空荡荡的。   甫一进院门,昕月、昕辰就迎上来,其他洒扫的丫鬟太监也停下手中的活计,厨房的厨娘、小工也跑过来,齐声参拜,“参见九州王。”   荀宇怔了片刻,抬手,“都起身吧。”   “是,九州王。”众人起身。   这整齐的阵势不像是影卫出身的昕月二人能摆出来的,倒像是……像是苏禾的手笔。   他要是还活着,现在肯定已经乐颠颠的跑过来讨赏了。一个大男人,最爱亮晶晶、圆滚滚、毛茸茸的东西,要是他在,陛下赏赐里的珍珠、裘皮又保不住了……   “王爷?”昕辰见自家主子突然发愣,不知想到什么还露出微笑,有些担忧的开口。   荀宇从愣怔中醒来,“本王没事,大家这些天都辛苦了,每人赏纹银五两,锦缎一匹。”   闻相造反,闻襄儿把持魏王府,不少下人投靠了她,洛水院也有几个,这剩下的人的确应该好好嘉奖一番。   “谢王爷。”众人又跪下谢恩,有的还红了眼眶。   荀宇不在,胡氏又只会在窝里横,这些日子,他们整日担惊受怕,现在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都散了吧。”荀宇挥手。   “……”   荀宇走到门口,脚步一顿,转身去了东厢。   “参——”   奶娘和丫鬟们见他进来,连忙起身行礼,被荀宇抬手打断。   他放轻脚步,走到摇篮跟前,小孩子出生没几天,还是黑黑小小的,此刻握着拳头睡得正香。   “晚上喂过了吗?”荀宇回头看向两个奶娘。   “喂……喂过了。”两个奶娘都是平民,被请进王府之前,见过最大的官不过是皇城里巡逻的禁军,所以即便荀宇语气温和,她们还是紧张的说不出话来。   荀宇点头,“先下去吧。”   “是。”   几人出了厢房,回到自己住的地方才吐出一口气。   “王爷太吓人了。”胖丫鬟拍着胸脯,脸上是劫后余生的表情。   “可不是。”瘦丫鬟十分赞同,说完她悄悄凑到胖丫鬟身边,小声嘀咕道,“二丫,你说小公子和王爷是什么关系啊。”   因为荀宇没公布孩子的身份,所以下人们就以小公子代称。   两个奶娘正在做针线,闻言也悄悄的立起耳朵。   “应该是父子吧。”二丫不确定道。   话说四人都是荀宇从府外带回来的,家世清白,就是性格各异。周、郑两位奶娘年纪大些,懂分寸,除了在奶孩子一事上争高低,其他时候都谨言慎行。瘦丫鬟是被父母卖给人贩子的,受过磋磨,所以很懂得明哲保身。   胖丫鬟却是因为饭量大——怕吃穷家里,才自卖自身的。她性子憨厚天真,心宽体胖,和府里原来的下人、尤其是厨房里的人处的十分不错,也因此无意听到许多王府“秘闻”……   可唯独小公子和王爷的关系从没人谈起,她曾好奇地问过一回,做红烧肉很好吃的大娘立马变了脸色,支支吾吾的推她出来,真是可惜她那剩下的半碗红烧肉啊!   二丫回想到这里,不禁咽了口口水。   瘦丫鬟看她的蠢样儿,开口埋怨道,“什么叫应该,你不是和厨房的人处的挺好么,怎么连这个都打听不出来?”   二丫也不生气,笑眯眯的摊手,“她们也不知道啊。”   说完拿起一个果子“咔嚓咔嚓”的吃起来,边吃边含糊道,“阿花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呃,那个,我好奇嘛。”阿花心虚地笑笑,想到王爷俊俏的脸蛋,温柔的声音,她悄悄的红了脸。   周氏和郑氏看到她情窦初开的模样,不由摇了摇头,别过脸却看到二丫鼓囊囊的腮帮子,还有皮干核尽的果子,顿时气得心肝儿疼。   那是专门给奶娘补身体的啊!她们好不容易偷偷攒下几个——想带回去给家里的孩子尝个鲜,尽被这馋丫头糟蹋完了,哎呦我的老天爷啊……   ……   燕北向进来的是时候荀宇正在打瞌睡。   “拜见九州王。”燕北向从身后抱住他,趴在他耳边小声道。   荀宇回头,满脸惊喜,“什么时候回来的?”自葫芦村一别,他们已有大半月未见了。   “刚刚。”燕北向将脑袋埋在他的脖颈,闭眼深深吸了口气,“有没有想我?”   “……”荀宇红了脸,不说话。   “我很想你。”燕北向闷声道。   荀宇耳根子都红了,小小声,“我也想你。”   “呵呵。”   燕北向磁性地笑声钻进他耳朵里,透过衣服,荀宇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声,羞窘地把人推开,转身问道,“鹰爪的事都了了吗?”   “嗯,都了了。”燕北向目光灼热地看着他,像是下一刻就要将他拆卸入腹。   荀宇躲开他的目光,摸上他青黑的眼底,还有满是胡茬的下巴,有些心疼。   燕北向握住他的手,顺势将人揽在怀里,“你辞了太子之位?”   荀宇也不矫情,抓着他胸前的衣襟道,“嗯。”   燕北向将脑袋搁在他头顶,用下巴轻轻摩挲,“不想当皇帝吗?”   荀宇摇头,“你知道的,我志不在此。”   “……”   “和我走吧。”燕北向突然道,“既然志不在此,就跟我走吧。”   “王爷已经登基,你也不是大殿下了。留在这里,就算你不想争那把椅子,别人也不会相信,他们会逼着你往前走。朝堂倾轧、皇位更迭最是残酷,既然不喜欢,就跟我走吧。我们去葫芦村,去你喜欢的任何一个地方,过闲云野鹤的日子,跟我走吧,好不好?”   像是怕荀宇拒绝,燕北向一口气说下来,脸上带着紧绷的笑容,眼神却是忐忑不安。   一瞬间荀宇几乎要答应了,可是想起王太医说的皇上要静养,想起四处漏风的齐国,他还是推开了燕北向的怀抱,“对不起。”   很久以后,荀宇回想今天,忍不住假设——当初若是没有拒绝,命运会不会不那么坎坷?   燕北向眼中的失望一闪而过,很快又挂上笑容,“没关系。”   “……”   一时无话,窗外突然响起一声布谷鸟的叫声。   燕北向指着还在熟睡的孩子问道,“这是闻氏的孩子?”   “嗯。”   荀宇点头,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如常,好像刚才说要带自己走的人不是他一样,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失落,继而暗暗唾弃自己,说不走的人是自己,心里不安的人也是自己,真是矫情死了。   燕北向没注意到他不停变换的面色,轻轻晃动摇篮,“起名字了吗?”   “……”   闻氏难产死后,荀宇去请示皇帝,孩子怎么办,皇帝说一尸两命,看都没看孩子一眼。   荀宇知道他是恨毒了闻氏,宫里又正值新旧交替,人慌马乱的,他就把孩子抱回来了。因着这孩子特殊的身份,他从府外找了两个奶娘和丫鬟,又敲打了府里的人不许乱嚼舌根,一番鸡飞狗跳之后,终于把人安顿下来了。   他自觉考虑的挺周到,连奶娘的卫生吃食都注意到了,却独独忘记给孩子起名字。   荀宇想到这儿,有些羞愧的摸摸鼻子,“我忘了。”   燕北向看着他,眼神复杂,“不如叫圆圆吧,祝我们早日团圆。”   “团圆?”荀宇愣住,下意识问道,“你要离开?”   “嗯。”燕北向轻轻点头。   荀宇竭力维持平静,“打算去哪儿?”   “我找到家人了。”燕北向的表情很平淡。   “是吗?那很好。你见过他们了吗?”荀宇的声音很低,带着颤音,带着哭腔。   燕北向心口一紧,脸上却还是那副表情,连声音都没有起伏,“见过了,他们的家很大……非常大……很有钱……非常有钱”   “那就好,你以后吃穿不愁了。”荀宇状似欣慰地说道。   燕北向笑,“是啊,说不定还能继承一份家业。”   混蛋!荀宇的眼泪汹涌而出,嗫嚅着嘴唇……   燕北向生生止住冲上去的脚步,拳头握紧,说啊,只要你开口,我就留下。   “那真是恭喜你了。”   拳头颓然地松开,他苦涩地开口,“谢谢。”   “……”   “这是鹰爪的玉令,拿着它可以号令十万鹰爪。”燕北向掏出一块令牌,塞进荀宇手心。   “我不能收。”荀宇塞回去,摇头,眼眶还是红红的。   “收下吧,就当给他们一个出路。”   大部分鹰爪都是坑蒙拐骗来的,虽然干了不少恶事,却也被逼无奈。可以皇帝不会考虑这些,他数次在鹰爪手下折戟,就算为了报仇雪耻也不会放过他们,只有跟着荀宇,他们才可能有一条生路。   话说回来,有了他们,阿宇这个九州王也更能实至名归。   燕北向想到的,荀宇也想到了,他低着头,默默将令牌收好。   他这样沉默,燕北向心里也不好受,他从脖颈里摘下取下一根项链,上前一步套在荀宇脖子里,不容拒绝道,“这是我贴身的信物,你收好,若是遇到难处,就拿着它到城西的于北食肆,找一个姓钟的掌柜,不管什么事,他都会帮你的。”   “嗯。”荀宇握着项链上的吊坠,腾蛇样的玉佩,中间镂空刻着一个燕字。   布谷鸟的叫声再次响起,燕北向突然上前紧紧抱住了荀宇,吻上他的额头,眼睛,嘴唇,舌头凶猛地冲开牙关,舔/弄着,啃/咬着,手伸进他的衣襟,在胸前用力揉/捏着,荀宇被动的承受着,等他放开时,已经气息奄奄了。   布谷鸟的叫声更急促了,燕北向看着他,眼睛幽深,“阿宇,我要走了。”   “嗯。”荀宇鼻子一酸,睁大眼睛点头。   燕北向放开他的手,倒退,转身,往前走,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他的手搭上了门栓,荀宇终于哭出声来,“今晚不留下吗?”   “可以吗?”燕北向不可置信地转身。   荀宇羞涩地点头,“嗯。”   燕北向的眼睛霎时充血,所幸荀宇还有一点理智,没破廉耻到在无知幼儿面前表演活春/宫的地步,两人装模作样地先后进了正屋…… 作者有话要说:  【慎】下章高能,小心踩雷!!! 第49章 四十九只小傻瓜   一进门,燕北向反插门栓,在荀宇压抑的惊呼声中,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来,扔在床上。   尽管被褥柔软,荀宇还是被撞的一阵阵发晕,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亲手释放了一头野兽。   燕北向急不可耐扑上去撕扯他的衣服,“嘶啦”一声,身下人的衣衫尽碎。   ……………………………   五千字的河蟹爬过……   ……………………………   两人都射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天了。   荀宇浑身像是被拆卸了重组过一样,脖子以下没有一块好肉。他死猪一样瘫在床上,听着布谷鸟急促的叫声,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落到现在的下场,难不成是国丧淫/乐的报应?   燕北向凑过来,小心翼翼地把人搂住,见荀宇不挣扎也不说话,以为他恼了,轻哄道,“别生气了,都是床笫间的的情/趣,下回让你来。”   荀宇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终于动了动手指,“你说的。”   燕北向举起三根指头,“我说的。”   “叫相公。”下回不知道什么时候,现在先讨点利息,荀宇还惦记着刚才的仇呢。   “相公。”燕北向甜甜地叫道,没半点不好意思。   “嗯。”荀宇的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意,他戳着燕北向胸前褐色的两点,突然揶揄道,“燕北向你偷偷告诉我,你到底去了多少次青楼,看了多少册春宫才炼成今天的本事的?”   燕北向被他孩子气的好奇心弄的哭笑不得,挑眉道,“怎么,夫人也想学?为夫……就不告诉你!哈哈……”   “哼,不说就不说。”荀宇拧着他的乳/头噘嘴。   燕北向“嘶”了一声,却不敢拿开荀宇在他胸膛作乱的手,还得陪笑道,“说,夫人问怎么敢不说。为夫这本事啊,都是自己琢磨的,你要是想学,得行个拜师礼才。”   荀宇捶他,“行你个头,还自学成才,把你喘的。”   “哈哈……”   荀宇躺在燕北向怀里,夜格外寂静,只有外面的鸟叫声十分清晰。   “今天晚上布谷鸟好像一直在叫?”   燕北向摸着他的头发道,“也许是思春了。”   荀宇抽他,“去你的,你以为是你啊,天天发/情。”   燕北向开怀,“哈哈知我者夫人也,不过我只对夫人发/情。”   荀宇背过身,“再说荤话我就不理你了。”   “……”   久久听不到回应,荀宇屈起肘子撞了他一下,“生气了?”   “没有。”燕北向的声音低沉,“就是……我要走了。”   “不等天亮吗?”荀宇声音平静,眼眶却红了。   “天亮怕舍不得。”   燕北向抱紧他,下巴在他脖颈磨蹭,胡茬儿扎的人生疼,疼的人流泪了。   “不哭。想相公了就传信,保证随传随到。”燕北向将人转过来,抹去他脸上的泪,还说了个冷笑话。   荀宇没被逗笑,反而哭得更厉害了,“谁想你了。”   “我想你,每天都会想。”   燕北向从两人头上分别割下一缕青丝,编了两个发结,将用自己头发编成的那个递给荀宇,“这是同心结,相传在洞房花烛夜交换同心结的两个人会永结同心,我想和你这样……”   “嗯。”荀宇含着泪把同心结收进荷包里。   燕北向穿好衣服,揽着人在唇上落下一个吻,最后在脖颈处狠狠吮吸了一口,“不要送了。”   “……”   关门声响起,荀宇猛地惊醒,披上外衫就往外跑,出了门,已经没不见人影了。   他真的走了,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荀宇背靠着门,缓缓滑落,无声痛哭。   ……   “大哥,你怎么才出来?我这一晚上喊得嗓子都哑了。”看见燕北向的身影,应无羁从树上跳下来。   “……”燕北向回头望着蜷在门口哭泣的荀宇,月光下,少年消瘦的身形让他心口一恸。   应无羁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瞬间明了,但还是劝道,“快走吧,那边的事不能再耽搁了。何况我们单枪匹马的入城,被齐皇发现,肯定要完。”   “……”   燕北向没反应,他叹口气道,“别看了,以后要是想大嫂了,大不了把人接过来。”   应无羁这话纯属瞎扯,齐国的九州王也是随便能接的,就算接过来要什么样的位置才能把人安顿下来,难不成要把皇位让给人家坐?   燕北向却点头了,最后看了荀宇一眼,和应无羁一同消失在黑暗里。 作者有话要说:  五千字的大肥肉被河蟹成了短小君::>_<:: 第50章 五十只小傻瓜   今天皇上心情不好。   尽管皇帝并没有特意表现出来,在官场上混了大半辈子的老油条们却敏锐地察觉到了,所以在听到皇帝只将闻家长子流放西陲后,虽然心里觉得奇怪,却都高呼“皇上仁慈,万民之福”。待李英唱出“有事启奏,无事退朝”的时候,也都悄悄退后一步,不敢触霉头。   不过,总有那不怕死的。   兵部上书抱拳,“启禀陛下,南方的流寇越来越多,烧杀抢掠,四处作乱……”   “启禀陛下,国库空虚,库银和粮草均对不上账。”这是新上任的户部尚书,一脸悲催地替前任背锅,也不知这收了两次的赋税都被转移到哪里去了。   “启禀陛下……”   “启禀……”   没一件好事,荀宇忍着身上的酸痛听得昏昏欲睡,却被廷尉肖谨之的话惊醒。   “启禀陛下,昨日传来消息,尹州城出现瘟疫,州牧畏罪自杀了,被关在城里的灾民开始往荥阳方向涌来……”   尹州州牧死了,他该找谁为苏禾报仇,荀宇闭上眼睛。   “……”   众臣奏完,皇帝扔下手中的折子,喜怒不辨地开口,“朕刚刚登基,竟是没有一件喜事。”   殿下的官员惶恐道,“臣等万死。”   皇帝扫了眼跪得齐整的百官,淡淡道,“朕不需要你们万死,尹州水患,谁能去解?”   “……”大臣的脑袋压得更低了,那是十有九死的瘟疫啊。   “呵。”   皇帝的嗤笑回荡在宫殿,有胆小的已经趴下了,被殿外的侍卫拉了出去。   一室凝滞,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了,突然有人动了。   一直未弯下膝盖的荀宇出声,“陛下,儿臣愿往。”   正要发怒的皇帝被他一句话浇灭火气,继而皱起眉头,“你怎么能去?”   刚对九州王生出一点好感的百官闻言不由腹诽,他不能去,难道我们就能去了。   “儿臣想为父皇分忧。”荀宇抬头看着皇帝,眼里满是孺慕,这殿上也只有他一个人敢直视圣颜了。   “……”皇帝唇角一抿,看着他,半晌道,“朕准了。”   “儿臣想借父皇的两万大军一用。”   “准了。”   “儿臣想带几个太医。”   “准了。”   “儿臣想从户部借数个擅算账的小吏。”   “准。”   “儿臣想从工部调几个懂水利的官员。”   “准。”   “儿臣……”   “准。”   不论荀宇提什么要求,皇帝都是一个字,准。   荀宇躬身,“谢父皇。”   他说完,刚退后一步,殿外的急报声传来。   “急报——”   “五日前我军大败燕军。二十万燕军,主帅并将士全部被俘,丢失的三座城池尽数夺回。大军继续向东往燕都逼近,燕平帝送来降表,请求议和,这是他的亲笔信。”   终于听到一件喜讯了,除了皇帝,殿上诸人都是一脸笑意。   皇帝接过李英递上的书信,拆开后,粗览一遍,突然扬手笑道,“哈哈哈,燕帝在信上说攻打齐国完全是燕太子自作主张,与他无干,若是我们肯退兵,他愿意废黜太子,尔等可信?”   百官也笑,摇头道,“不信。”   这不信有两重意思,意思不信燕平帝不知道太子出兵,二是不信他会废太子。   说起这个,就不得不插一段燕氏皇宫的秘闻。   燕国有一美人,名美人,有闭月羞花之色,沉鱼落雁之貌。帝出游,偶遇之,惊为天人。封贵妃,赏万金,宠冠六宫。后妒之,屡屡加害。帝大怒,废后黜太子,立贵妃为新后,其子为太子。原后愧悔,自绝于冷宫。废太子亦愧悔,闻新后喜芒砀之乌鸡,亲养敬献之。   ——《贵妃正传》   这是某本在燕国家喻户晓的话本上的记载。说人话就是:燕国有一个美人,名叫美人,长得很不错。一天皇帝遇见了,就把人带回宫,宠得不得了。皇后这个嫉妒啊,下药、陷害、刺杀,十八般武艺亮出来,心心念念地把人弄死。这下皇帝怒了,毒妇,竟敢害朕的爱妃!于是皇后被废了,她儿子也被废了。贵妃成皇后了,她儿子成太子了。住在冷宫的废后心里那个悔呀,于是悬梁、饮毒、撞墙,选一样就去死了。废太子也悔呀,听说新皇后原贵妃喜欢吃芒砀山的乌鸡,就亲自喂养敬献给她。   “噗——”荀宇当初读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喷出一口茶汤,皇帝为了贵妃废太子,写书的人脑子被狗吃了吧,太特么荒唐了。   然而,事实比话本荒唐一千倍。   燕平帝为了立贵妃为后、立她的儿子为太子,亲手鸩杀了先后、废掉先太子。为讨贵妃欢心,还将废太子贬到燕齐边境的芒砀山上养乌鸡。甚至解散六宫,二十年如一日的独宠贵妃,因此他怎么敢废了贵妃唯一的儿子。   所以,殿上听说过这些秘闻的老臣,都十分笃定燕平帝不会废太子。   就在这时皇帝开口了,他对荀宇道,“宇儿,你的看法?”   荀宇想了片刻,清清嗓子道,“议和可以,废不废太子也是燕国的家事,我们无须干涉。”   见皇帝点头,他继续道,“但是因为燕军入侵,给齐国造成的损失须得他们赔,比如粮草、兵马,伤亡将士的抚恤等等,还有二十万俘虏,燕国的元帅和将军,也得拿钱来赎。”   皇帝击掌,露出自上朝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百官也在下面称妙。九州王这主意一出,不仅能缓解国库的压力,还能削弱燕国的国力,使之数年内不敢兴兵,可谓一石二鸟。   就在此时,二皇子突然荀康出列,抱拳,“儿臣也想学皇兄为父皇分忧,请父皇恩准儿臣带兵剿灭乱匪。”   十六岁的荀康身形高大健壮,比同年的荀宇高了一头、壮了两圈、黑了三度。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兄长呢。他站在殿上,神情坚毅,一场叛乱,似乎褪去了他身上最后一点少年稚气。   “准了。”皇帝点头,似乎不想多说什么。   荀康眼神一黯,谢恩退下。他身后的三皇子佑见状,默默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拳头。   ……   御书房里,荀宇解下腰间青色的玉牌,递给皇帝,“父皇,这是鹰爪的玉令。”   皇帝接过来,里外翻看了一下,哼笑道,“他竟把这个给了你。”   这玉令原本在闻襄儿手里,为了刺杀魏王,就由金令主廿东掌管,后又由他调集全部人手前往荥阳支援。没想到廿北等三位令主叛变,设计夺了玉令,皇帝知道它是落在了燕北向手里,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会给荀宇。   十万鹰爪,盘踞在芒砀山,进可攻退可守,算得上一股强劲的力量了,燕北向竟舍得?皇帝一时间思绪复杂。   荀宇不知道皇帝内心所想,只是点头“嗯,阿北找到了家人,希望我能给鹰爪找一个出路。”   “哦?”皇帝敲打着桌案,“那你打算怎么办?”   荀宇摇头,“继续让他们当土匪肯定不成,直接解散也行不通,儿臣心里没章程,才想让父皇拿个主意。”   “不如全都杀了吧。”皇帝摩挲着玉令,眼里闪过一丝杀意。以前有闻鹤给他们通风报信,他才拿鹰爪没办法,现在闻鹤死了,又有玉令在手,捏死他们不过费点吹灰之力。   “啊?”荀宇一把夺过玉令,“这可不行,鹰爪虽然干了坏事,可在闻鹤的叛乱中他们都是立了功的,要是全杀了,阿爹你指定要背上卸磨杀驴的名声。”   皇帝听着这一声阿爹,也不计较他的胆大妄为,笑道,“阿爹是开玩笑的。”   “真的?”荀宇可不觉得皇帝在开玩笑,他至今唯一的的败绩就在鹰爪手里,剿灭鹰爪的决心他肯定早就有了,现在他是皇帝,再加上鹰爪中认令不认人的规矩,杀了他们比砍瓜还容易。   “当然是真的。”皇帝站起来拍拍他的脑袋,“慢慢想办法吧,他们就交给你处理了。   “谢谢阿爹。”荀宇高兴地在他手心磨蹭两下。   皇帝无奈(宠溺)地又揉了他两下。   气氛正好,荀宇试探道,“阿爹,我给那孩子起了个小名叫团圆,您要不给他起个大名?”   皇帝放下手,脸上看不出表情,荀宇却知道他生气了。   “他和朕没关系,你看着办吧。”   荀宇讪讪点头,“哦。那儿臣告退了。”   皇帝送他出去,走到门口,看着他脖子上的红痕,突然道,“晚上关好窗户,最近蚊子太多。”   “哦哦。”荀宇一时没反应过来,胡乱点头,走出去一截才想到都八月底了哪儿还有蚊子,一头雾水的去了贤妃的长信宫。   “儿臣参见母妃。”在皇帝面前尚且不用跪拜的九州王,在贤妃面前不过弯了弯腰。   “皇儿快起来。”   贤妃虽不满他的轻慢,却还是连忙将人扶起,经过几年的后宅生活,她已经很擅于掩藏情绪了,更明白没有这个儿子,她什么也不是。   “皇儿看起来消瘦了许多。”贤妃欲摸上荀宇的脸,却被他不着痕迹地躲了过去,她眼神一暗,转瞬间,又拉起他的手笑道,“今天母妃亲自下厨,给你做些爱吃的东西。”   荀宇将手抽出来,摸着桌上的茶杯道,“母妃不用麻烦了,明天儿臣就要带兵前往尹州,还有许多事未安排好,现在是来向母妃辞行。”   “……”贤妃沉默了一下,忽然捶打着荀宇,哭诉道,“你这死孩子,那么危险的地方你也敢去,你要是死了,阿娘可怎么办呀……”   荀宇觉得现在的贤妃才是他认识的胡氏,他抓住她的手,轻笑,“您放心,我不会死的。”   “……”   长乐宫。   淑妃看着啃骨头啃得满嘴是油的荀康,头疼道,“儿子啊,你真要去剿匪?”   “嗯。”荀康丢下骨头,捏起一块糕点扔进嘴里。   淑妃手掌托着腮,愁眉苦脸地看着自家傻儿子,“你说你这是为什么呀,朝廷里那么多武将,哪用得着你一个小娃娃带兵打仗。”   荀康闻言,眼下嘴里的东西,擦擦手道,“儿子想给阿娘争一口气,也想向父皇证明我不必大哥差。”   淑妃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一激动又给荀康夹了一根排骨,“傻儿子,阿娘不用你为我争气,你只要吃好、喝好、玩儿好,总之好好的就行了。”   “嗯。”荀康啃着排骨点头。   淑妃看他傻乎乎的样子,还是不放心,又道,“不要和你大哥争,人和人相处靠缘分,你大哥入了陛下的眼缘,自然得宠些,你只要远着他就行了。”   “儿子知道。”   荀康虽然羡慕父皇和大哥感情好,可断不至于嫉妒争宠,只是有点不服气罢了。不过他更好奇的是阿娘为什么总是让他远着大哥?   他脸上的疑惑那么明显,淑妃一下子就看出来了,边替他擦嘴边的油迹边道,“受宠的人身边是非多,娘是怕你遭池鱼之灾。”   荀康恍然大悟,又不以为然地道,“阿娘你想多了,父皇那么宠大哥,怎么会让城门失火。”   “……”   城门不失火,池鱼也会遭灾啊。   淑妃想到之前闻家叛乱的事情,看似巧合,实际上一环扣这一环。她甚至怀疑连带九州王去尹州都是皇帝算计好的,他大概是担心荀宇留在荥阳会被当成人质吧。   一想到皇帝根本没把他们的命当回事儿,淑妃所有争宠的心思就都歇了,也更加决定要儿子离荀宇远远的了。她从来不指望荀康有多大的出息,只希望他活得快快乐乐、坦坦荡荡,可再怎么心大的孩子,整日看着自己和兄长被父亲差别对待,迟早也会移了心性。   淑妃将所有的心思都压在心底,板着脸道,“总之你离他远点儿。”   “不要。”荀康摇头,见淑妃沉下脸,凑过去哄道,“阿娘你别生气,大哥那么受宠,是父皇属意的太子,也就是未来的皇帝,我和他近点儿将来不是好办事么。”   “……”淑妃无语,合着这么多年她是白担心了,自己这傻儿子恐怕压根不懂什么叫嫉妒。   ……   毓秀宫。   “母妃,我想和大皇兄一起去尹州。”荀佑放下书看着吴贵妃,病态的脸上染上一抹潮红,眼睛里燃起两撮儿小火苗,亮晶晶地充满期待。   吴贵妃一口拒绝,“不行。”   荀佑眼里的火苗瞬间熄灭,只留下死灰一般的黯然,吴贵妃坐在对面却没注意到他的不对劲儿,自顾自说道,“阿娘如今只能靠你了,你要好好读书,你的夫子是鹿鸣书院的山长,是当世的大家,齐国一半的读书人是他的学生,朝中大半的官员是他的门生,连你父皇都受过他的教导,你若是得到他的支持……”   “荀宇和他那个贱/婢娘一样,都是下贱坯子,自甘下贱赶着去送命,真要死在尹州才大快人心。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不要学他弄不清自己的身份……”   “母妃——”荀佑突然打断她的话,语气生硬道,“儿臣要读书了。”   吴贵妃半点没觉得不对,一脸欣慰道,“好好,阿娘不扰你了,你用心读书,为咱们娘儿俩争口气。”   “……”   目送吴贵妃出去,荀佑痴愣愣地握紧手里的书,半晌后无力地闭上双眼。   ……   荀宇从宫里出来,上了马车却没敢立马坐下,心里问候了燕北向千遍,磨磨蹭蹭地避开伤处,找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才对车夫说,“去远归寺。”   闻道远被慧能大师带回了远归寺,荀宇临走之前想去看他一眼。   “贫僧见过九州王。”慧能大师双手合十,两月未见,他的佛相又庄严了许多。   “大师不必多礼,本王此番前来是想见见故人。”荀宇回礼,侍从将香油钱奉给身边的小沙弥。   “……”   慧能大师带着荀宇到了后山,三转五转在一个小土丘旁边停下来,“王爷,就是此处。”   荀宇点头,“劳烦大师了,本王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   慧能念一声佛号,“王爷请便。”   坟前无碑无铭,坟土还带着新翻的潮意。荀宇跪坐下,沉默地焚香摆贡,洒一壶浊酒,“阿远,这些日子太忙,没顾得上来看你,不要生我的气。你现在应该已经和家人团聚了吧,你大哥和外甥那里,我都安排好了,你不要担心。你在这里住的习不习惯,若是那些和尚太吵,你就先忍耐一下,毕竟是借住人家的地方,等这些事了了,我给你另找一个风水宝地……”   荀宇抹了抹脸上的咸湿,用木棒翻搅烧尽的纸灰,“我明天就要去尹州了,这些钱你先收着,省着点花,等我回来再给你烧,若是实在不够了,就托梦告诉我一声,我给你遥寄过去。”   傍晚的凉风拂过树梢,发出“呜咽”的声响,荀宇往坟头上掬了一把土后站起身,“天色不早了,我要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吧,少去赌场青楼鬼混,小心被这里的大师们收了你。”   ……   出了寺门,荀宇向慧能告辞,“大师,叨扰了。”   慧能念一声佛号,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荀宇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后山的方向,踏上了马车。   他身后,一个沙弥跑出寺门,看着马车远去的方向,泪水盈眶,“阿宇……”   慧能转着佛珠摇头,“慧空,你的佛心动摇了,每日的功课再加一倍吧。”   名叫慧空的和尚收回目光,不喜不悲地点头,“是,师兄。”   …… 第51章 (修)五十一只小傻瓜   翌日清早,皇帝带着百官出城给两位皇子送行。   荀宇身后是以王留春为首的太医十人、医官二十五人和医员百人,户部小吏三十人……工部水利官三人,巩梵、荆楚带领的两万大军和他们押送的医药、官银、粮草。   荀康身后是两千卫兵。话说皇帝带回的八万潞州军除了巩梵和荆楚手下的两万,其余六万都于昨日下午踏上回程之路。所以荀康这次剿匪,首先要持着圣旨去调动他舅父驻守在尹、干两州的十万兵马。而他身后的两千人,则是皇上派来护送他的人马。   李英念完送行的诰文,皇帝走上前,从腰间佩剑,递给荀宇,“这是朕的御剑,拿着它上至贪官污吏,下至恶绅刁民,有一个砍一个,朕赐你先斩后奏、便宜行事的权力。”   荀宇接过剑,向皇帝行礼,“谢父皇。”   皇帝又转向荀康,拍着他的肩膀道,“带上兵就是将军了,要以除暴安良为已任,奋勇杀敌,不要堕了我们荀家的威风。”   荀康闻言,精神顿时一震,双腿下意识绷紧,两臂夹紧,高声答道,“是!”   出发的时辰快到了,皇帝最后嘱咐一句,“瘟疫凶险,刀剑无眼,你们要保重好自己,朕在太极殿上等着你们凯旋。”   “是,父皇。”   荀宇和荀康不约而同的红了眼眶,说到底他们还是孩子,第一次离家,第一次独自担上重担,兴奋有,忐忑亦有。   荀宇又回过来嘱咐皇帝,“父皇也要保重身体。”   荀康嘴拙,说不出煽情的话,只能跟着点头,“大哥说的对。”   “……”   六天之后,荀宇和荀康在干州分开,又疾行了两日,才到达尹州城。   尹州城门洞开,逃荒的百姓携家带口涌出来,城里饥民遍地、百业萧条,前来迎驾的治中从事刘信和其它属官一路上偷偷觑着九州王的脸色,始终看不出喜怒,心里越发惶恐。   进了府衙,荀宇将尹州大小官员聚在后堂,开始问话。   “刘大人,你在尹州任职多少年了?”   刘信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回王爷的话,下官在尹州十一年了。”   “十一年……”荀宇感叹,又道,“那你对尹州该是了如指掌了。”   刘信不知他此话何意,只能拱着手谦虚道,“略知一二。”   荀宇点头,“那你说说尹州几郡几县几村?土地人口几何?”   刘信摸不着他的心思,只能如实道,“尹州四郡二十三县一百零六村,土地二百四十万顷,其中山地丘陵河流湖泊约一百九十五万顷,农田四十五万顷,水田十五万顷,旱地二十二顷……水灾之前,尹州有三万七千多户人家共三十八万九千四百余人。”刘信噼里啪啦一口气说完,又变成了刚才那个木讷拘谨的小官。   荀宇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是满意的不得了。他看过尹州去年的州志,除了人口上有些出入,其他地方与刘信说得别无二致。他继续问道,“刘大人可知受了水患的郡县有哪些?发现疫情的地方有哪些?伤亡逃荒的百姓有几何?”   刘信仔细回想后答道,“回王爷,沿河三郡十六县都遭了水灾,其中以江南郡六县损失最为严重,最先发现疫情的地方也是那里,现在已经扩散到整个尹州城了。伤亡逃荒的百姓暂时还没能统计出来,下官已经派人去做了,只是人手不够,进度缓慢。”   “……”   半天听不到荀宇开口,刘信忐忑地抬头看了一眼。说实话,前任州牧一死,守城的官兵落跑,灾民四处逃窜,瘟疫肆意蔓延,整个尹州陷入混乱。在这种情况下,他能做到这个地步已经非常不容易了。可上官们却不会体谅你的苦衷,刘信心里苦笑,好不容易熬死了武州牧,又来了个九州王,实在不行就引咎辞官吧。   荀宇却不知他这一连串询问已经吓得刘治中要辞官了,他进一步问道,“刘大人对解决尹州之难可有良策?”   刘信的面色更苦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库中无粮无银无药草,下官无能,无计可施,请王爷降罪。”说完就撩袍跪下,等候发落。   荀宇不明白他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跪下请罪了,连忙将人扶起来,“刚才听刘大人一席回话,本王知道大人是干实事的好官,才向你讨教良策,降罪一说从何谈起?更何况府库空虚也不是你的错,又何罪之有?”   “王爷……”   四十多岁的老男人,闻言竟泣不成声。想他刘信十八岁高中,心怀壮志,出庙堂入江湖,摩拳擦掌欲干一番大事。十年过去,于官场倾轧中撞得灰头土脸,只得到几句嗤笑。又是十年,磨尽一身棱角,汲汲营营爬到如今的位置。本以为他这一生就在憋屈矛盾中度过了,没想到能得王爷一句“干实事的好官”的评价。古有良马遇伯乐得千里之名,今他刘信遇到九州王也该一展宏图了吧。   荀宇没见过比他还能哭的男人,所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刘信倒是一扫颓唐,整个人看上去年轻了十岁,退后一步抱拳道,“王爷,依下官所见,尹州有三难。一在瘟疫,二在粮食,三在流民。其中瘟疫和粮食的问题一解决,流民自然不攻而破。解决瘟疫,可以一边效仿先法将病人隔离,防止继续扩散,一边请大夫研究对抗瘟疫的良药,以图根治。对于粮食,可以号召各郡县的粮商捐粮布施,暂缓燃眉之急,同时从其他州县借调,来年丰收时加息返还。至于流民,要发放钱财,助其返乡。但这其中有许多困难要克服。其一,隔离病人有违人伦孝道,恐难施行。其二,药草紧缺、药价飞涨,许多大夫慑于瘟疫,不敢出门问诊,再加上良方难得,控制瘟疫就十分棘手。其三,要粮商捐粮怕是要许诺一些好处。其四,明年收成不定,从其他州县调粮可能遭到拒绝。其五,安顿灾民,需要大量银钱。其六,做这些事情需要大量人手。”   荀宇跟不上他变脸的速度,却跟上了他说话的节奏,且越听越觉得这刘信真是个人才,等他一条一条列完,只觉得眼前迷雾豁然散开,终于摸到了头绪。   他诚心赞叹道,“大人果然大才。”   刘信被夸奖了,竟露出一些腼腆的笑意,连声道,“不敢当,不敢当。”   荀宇越发觉得这人内秀于心,遂道,“大人不必过谦,以你之才足以升任尹州州牧一职,明日就上任吧。”   馅儿饼真的砸下来,其他属官具是羡慕悔恨,刘信反倒淡定了,他下跪谢恩道,“谢王爷恩典,下官必定鞠躬尽瘁,报答王爷的知遇之恩。”   “起来吧。”荀宇抬手,“银钱、粮食和药草我来解决,明日你带着巩将军、太医、医官、医员、小吏并一万兵马,去受灾的各郡、各县、各村镇统计灾情,包括伤亡人数、染瘟人数、牲畜灭失数量、庄家毁损程度、房屋坍塌数量等等情况,越细越好。在各县设置隔离所,所有染上瘟疫和有疑似症状的人都送到隔离所里,由医官、医员统一照料,若有家人反对,可允他们一同前去尽孝。不管你们如何安排人手,明天日落之前,本王要结果。”   刘信和巩梵对视一眼,恭声称诺。   荀宇又看向几位太医,“王院正,观察疫情,询问病症,早日拿出破解之法的重担就落在你们诸位身上了。”   “是,王爷。”   “……”   荀宇挥手让众人散去,连日来不停赶路的疲惫顿时袭上四肢百骸,手撑额头便睡着了。   昕辰悄悄给他披上一件外衫,昕月默默退出门守着。   ……   “谁?”   昕辰突然一声惊吓,荀宇从梦里醒来。    第52章 五十二只小傻瓜   “谁?”昕辰突然一声惊吓,荀宇从梦里醒来。   “怎么了?”   话音一落,昕月拎着一个黑衣人进来,“王爷,属下抓到一只小贼。”   “什么一只小贼,我是来找大嫂的。”黑衣人扭着身子嚷嚷,眼睛却可怜巴巴地看着荀宇。   荀宇听到他这莫名其妙的称呼,突然问道,“你大哥是谁?”   应无羁吊儿郎当道,“廿北啊,我是廿西,我们东南西北是一家。”   荀宇点头,又看到他无意露出来的金令,朝昕月昕辰道,“是认识的人,你们出去吧。”   “是,王爷。”昕月不甘不愿地把人放开,出门时还是不放心,狠狠瞪了黑衣人一眼,才对荀宇道,“属下就守在门外。”   “嗯。”荀宇颔首,等房门完全关上,才问道,“你是鹰爪的金令主之一吧。”   黑衣人收回朝昕月做的鬼脸,神情庄重严肃地朝荀宇单膝跪下,解下腰间的令牌双手托在手心,“回主上,属下是鹰爪令金令主之一,代号廿西。”   他这么一本正经,却带着莫名的喜感,荀宇强忍住笑意,掩嘴轻咳道,“起来吧。”   “是,主上。”廿西站起来,一板一眼地回话。   荀宇扶额,“你不用这么严肃。”   “好的呀,大嫂。”他的表情无缝对接,笑嘻嘻道。   再次看见他精分一样的变脸,荀宇也没和他掰扯什么“大嫂”的鬼称呼,开门见山道,“你找我有什么事?”   “大哥知道您来了尹州,就让我把这个在明日之前送到,说是给您的生辰礼物。”廿西从怀里掏出一个账本递给荀宇,这时候他的表情还是很靠得住的。   生辰贺礼吗?这些日子一直赶路,他都忘了明天就是重阳节了。没想到燕北向竟记得,连礼物都送到了。   荀宇喜滋滋的接过账本,一页一页翻起来,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浓,最后腾地站起来,“廿西是吧,你拿着我的王令,立刻着人把官银和粮草运过来。”   这账本上记载着鹰爪全部的家底儿。有他们多年来拦路抢劫、打家劫舍的收入,有闻鹤和户部官员中饱私囊时侵吞的库银,还有今年新征的赋税粮绢,连张御史被盗的二百万两赈灾官银都在上面。   有了这些钱粮,尹州的事情瞬间就解决了一半,无怪乎荀宇如此高兴,阿北这礼物,简直就是瞌睡了送枕头啊。   听到荀宇只要官银和粮草,廿西心疼的同时还是松了口气。若九州王狮子大开口,弟兄们这么多年拿命换来的家当就全没了,天知道大哥为什么要把鹰爪留给荀宇,喜欢人家也不用这么拼吧。   当然这些话他只敢在心里嘀咕,大哥对他和廿南有救命之恩,他们结拜时,他和廿南就发誓此生唯大哥之命是从。这荀宇既是大哥选定的人,这些东西给了他不就相当于给了大哥?   这么一理,廿西心气儿一顺,痛快道,“是,主上。”   荀宇欣喜过后,又想到一个问题,“你估摸一下路上需要几天时间?”   廿西思量了一会儿,“最少得十天。”   荀宇皱眉,“这么慢?”尹州的仓廪空空,他手里的余粮也不多了,怕是撑不到廿西把粮食送到,看来还是得让粮商捐粮啊!   荀宇这一番计较,却被廿西当成挑刺,趁着他低头撇嘴道,“这已经是抄小路了,若是走官道,须得先到干州再到尹州,如此一绕更远更慢,没有半个月根本到不了。”   “尹州和潞州之间没有官道吗?”尹州和潞州东西接壤,应该有直通的官道,怎么会需要先绕到干州?   “那个,有是有,就是年久失修,走起来不太方便。”廿西心虚地转着眼睛,难道要他告诉九州王——尹州和潞州的官道因为他们时常拦路打劫被商人弃用现在荒草已经一人高了吗?   “哦。”荀宇不知内情,一边点头一边暗暗地把整修官道记在日程里。   ……   钱粮都有了着落,压在荀宇心上的石头落下一半,他长出口气,琢磨着明天该怎么从那些商人嘴里抠出粮食来,一抬头却发现廿西还在,不由皱眉道,“你怎么还没走?”   “……”廿西脸上一瞬间变换了好几种颜色,最后憋着一口气道,“大嫂,你这过河拆桥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荀宇无视他话里的委屈,却对三次从他嘴里蹦出的“大嫂”这个称呼起了兴趣,“大嫂?是你大哥让你这么叫我的?”   廿西刚想回答不是,就看到荀宇脸上毒蛇般的笑容,心里一怂,默念一声“大哥对不住了”,嘴上跑马道,“是啊,我也觉得大嫂这个称呼不配主上您雄壮威武气吞山河风流潇洒玉树临风一枝梨花压海棠的天人形象,可是大哥非要让我们这么叫,我们也是被逼无奈啊大哥夫!”   “你们?”荀宇脸上的笑容越发温和,心里却恨不得将燕北向揪出来痛扁一顿,这个大嘴巴,到底跟多少人说了他们的事?还敢让他们叫自己大嫂,真是反了他了!   “就是我和廿南。我们和大哥是结拜兄弟,大哥救过我们俩的命,给了我们名字,我们俩能坐上金令主的位子,也是大哥帮我们谋划的,大哥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   廿西原本是看荀宇笑得人头皮发麻,想为替自己背黑锅的大哥描补几句,没想到说到最后,自己都动了情。如果没有大哥,他们也会像鹰爪里的大部分人一样沦为一具行尸走肉,没有名字,没有感情,没有灵魂,像提线木偶一样一辈子被人牵着走……   他说的情真意切,荀宇当然感觉得到。不过他认识的燕北向就像个小孩子,一会儿沉稳,一会儿幼稚,脸皮比城墙厚,还爱耍流氓,跟廿西口中的大哥几乎是两个人。他好像从未打听过燕北向的过去,一开始是觉得没必要,后来又怕他伤心,现在却觉得活在鹰爪中的燕北向也许才是真正的他。   荀宇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他想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燕北向过着怎样的生活,或艰难险阻,或步步为营,或挥斥方遒……   “你刚才说你大哥替你们起了名字?”   “是,我叫应无羁,三弟叫魏无涯,去无拘无束,无边无涯的意思。”   “无羁无涯,很好听的名字。”   “那当然,大哥的文采只比他的身手差一点儿。”   “能说说你们在鹰爪的事儿吗?”   “我们三人是同一批进的鹰爪,住同一个屋。那时候大哥才十二岁,我和三弟不过七八岁,那些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每天除了训练挨打就是饿肚子,半年下来人都□□磨傻了,不过大哥除外。他是我们中悟性耐力最好的,也是最拼命的,不过两年就成了银令主。教头也很看重他,没想到却惹了其他人的红眼,他们来找麻烦被教头发现,还是大哥替他们求的情,从那以后大家私底下对大哥都敬佩的很……有一回我没完成任务,按规矩是要处死的,是大哥替我挡下了,三弟也是也这样,那之后我们就磕头拜了兄弟……你可别觉得大哥心地好,他这人最是多情也最是无情,进了他的眼,他就对你百般照顾,惹了他的嫌,他就跟你不死不休。看闻鹤,不过是养了个——”   这样有血有肉的燕北向是荀宇从未见过的,他正听得正入神,见应无羁停下,便顺着他的话问道,“闻鹤怎么了?”   应无羁压下一身虚汗,笑着往回圆话,“我是说,看闻鹤干这些拐卖孩子丧尽天良的事,脏了大哥的眼,他才会和他不死不休。”   “哦。”荀宇点头,他一直以为燕北向和魏王合作是为了报仇,没想到他还有这么嫉恶如仇的一面。   应无羁缓缓吐出一口气,差点说漏了。自从知道了燕北向的身世,他就有一个大胆的推测——他大哥是自愿进入鹰爪的,后来因为闻道远和荀宇的暧昧,他大哥终于答应魏王一起除掉闻鹤时,这种推测就变成了肯定。   燕北向和闻鹤根本没有深仇大恨,最多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燕北向看中了鹰爪能让他蛰伏生长的空间,闻鹤看中了燕北向作为一把刀的勇猛锐利,却没想到这把刀因为种种原因,最后将刀锋对准了他,而其中最直接的原因却是——他养了一个觊觎别人东西的儿子。   多可笑啊!多可怕啊!   应无羁突然觉得被他大哥如此爱慕着的九州王,也挺可怜的。   没有信任,没有理解,横跨在他们中间的何止是时间和空间,欺骗、隐瞒,还有不知何时会跳起来蜇人的疯狂的占有欲,终有一日会毁了这个天真软弱的少年。   应无羁若是知道将来比他预料到的更可怕,不仅毁了荀宇,还毁了他视作信仰的燕北向,也许他今日就不会只轻飘飘地留下两句话,至少也该杀了荀宇这个祸水以绝后患。   早知如此早知道,千金难买早知道!   所以现在应无羁还在为瞒过荀宇沾沾自喜,又忍不住替他大哥说几句好话,“大哥这些年过得不容易,性子难免有些古怪,但他对你的感情真是天地可鉴,要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一定要原谅他啊,大哥夫。”   荀宇以为他是在说燕北向让他们叫自己大嫂的事情,摆手道,“我没那么小气,只要你下次在他面前叫我——大哥夫就行了。”   “啊?”应无羁也没工夫胡思乱想了,一想到大哥似笑非笑的眼神,他就浑身发疼,现在终于明白什么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不愿意?”荀宇似笑非笑。   应无羁头皮一紧,“愿意愿意,大哥夫我还有事就先走了,您有事派人去城南的于北客栈传信……”   话音还没落,人影已经不见了。   “这下不觉得我过河拆桥了?本来还想留你一顿饭呢。”   “啊!又忘了问阿北的家人住在哪了,这人跑的也太快了。”   荀宇见人真的走远了,才把头埋到账本里“哧哧”的笑起来,这个生辰似乎没有想象的那么孤单呢。    第53章 五十三只小傻瓜   荀宇站在惠丰粮行的门前,看着门上生锈的大锁,还有歇业的布告,朝昕月吩咐道,“敲门。”   昕月点头,上前三叩一顿地敲起门来。   “叩叩叩——”   “叩叩叩——”   “叩叩叩——”   敲了半天没人应,昕月退回来,“王爷,里面好像没人。”   荀宇看了眼粮行旁边裂开一条细缝的角门,淡淡到道,“继续敲。”   “叩叩叩——”   “叩叩叩——”   “叩叩叩——”   “……”   声音不疾不徐,听得人心里面空落落的难受。   “吱呀”一声,角门打开,出来的人看见眼前的阵状脚步一顿,似乎有些意外和惶恐,三步两步小跑过来,向最前面的荀宇作揖道,“不知官爷驾到,有失远迎。”   荀宇打量着他,三十多岁,面色憔悴却无病态,神色谦恭却不谄媚,连眼里的惶恐都半真半假,看来是个人物。   “你是这惠丰粮行的张老板?”   张老板拱手,“鄙人就是,贵人里面请。”   荀宇点头,回头道,“荆将军和昕月随我来,其余人在外面候着。”   “是!”   两百人齐声应答,气势喧天,张老板回头看了一眼,明晃晃的枪头在太阳底下寒光闪烁,他心里一阵发苦,看来今天是要破财免灾了。   院里与街外是两个天地。九月莲花谢了,只剩莲蓬探头探脑的打量着客人。莲池里隐约可见几位鲤鱼,见人走的近了,拍打着尾巴远远游去。   池边安放着几盆菊花,摇曳着仿佛在等待故人到来,看上去并不是什么罕见品种,却无端给院子添了一抹生气,一抹人气。   这是荀宇在进入尹州城后第一次闻到生机的味道,没有瘟疫和饥寒的腐臭味,满满的清新的感觉。   “这花开的真旺盛,张先生好享受。”   能在灾难中把日子过得这么轻松惬意,已经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事了,这需要大智慧,大气魄。所以荀宇这话绝对是赞赏,甚至连称呼都改了。   可惜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老板却以为他是在暗示自己过的太奢靡,只能干笑道,“这菊花是鄙人那小儿去年从城外挪回来的,不值什么钱。”   天知道他养两盆花怎么就享受了,张老板心里苦,却不敢说。   荀宇但笑不语。   张老板一看要玩,这肯定在憋坏水呢。   两人各怀心思进了主屋,荀宇自然上座,昕月立在他旁边,荆娘儿坐在他左下手,倒是张老板这个主人家被鸠占鹊巢赶到了右边。   奉茶的丫鬟悄悄退下,荀宇抿了一口,清了清嗓子。   张老板心道不好,要放大招了。   荀宇不知道这位张老板内心戏这么足,直接表明来意,“事态紧急,本王也不绕弯子了,本王是九州王荀宇,陛下的皇长子,本王此次来是以朝廷的名义向张老板筹粮,不知张老板可愿慷慨解囊?”   “拜见九州王殿下。”虽然一开始就想到了这位的身份,可当他亲口说出来时,张老板还是下意识的膝盖一软,跪在地上行礼。   做商人什么最重要?当然是消息灵通。张老板作为一个合格的商人,在九州王第一天进城的时候就派人去打探了。得知他只带了几千担粮草后,就知道九州王早晚要拿城里的粮商开刀,却没想到这刀来的这么快,对准的第一个人居然就是自己。   想到他商量的语气,张老板低着头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有带着二百人马,一口一个本王和人商量事的吗?这九州王分明是得了便宜还要卖乖啊!   然而不管心里如何憋屈,张老板抬起头时,又是一脸无懈可击的笑容,“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鄙人当然愿意为国分忧,不知王爷需要多少?”   “张老板果然大义。”荀宇觉得自己索然没看错人,一边将人扶起来一边不客气道,“你那里有多少?”   嗬! 张老板倒吸一口凉气。原来的州牧为了让他小舅子的大丰粮行一家独大,纵容流民打砸抢烧他们的粮店,他们不得已关门。   没想到现在这个王爷更狠,居然要连锅端,小小年纪这么阴险?张老板几乎能想到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无非觉得他们这些奸商囤积居奇,为富不仁,大发灾难财,活该倾家荡产。   可他们的粮食也是用真金白银收回来的啊,除了要交过路费、商税、保护费这些乱七八糟的费用,还要担心霉雨侵害、强盗打劫,一不小心就可能血本无归,甚至于丢了性命。   他们用自己的辛苦换饭吃,连“士农工商、商人最末”也认了,为什么他们还是觉得让商人出血是理所当然?   张老板憋着满腔愤懑不能发作,还得挤出一丝笑容,“鄙人家的粮仓还有米面豆黍共四万零五百担,王爷若是急需的话,给我们一家留些口粮,尽管拿去吧。”   “好好好,张先生果然慷慨。”荀宇闻言,忍不住击节赞叹,“那本王就不客气了,你留五百担口粮,剩下的我派人来运。”   “……”张老板的脸色已经是一片青白,万万没想到啊,这个王爷这么……一言难尽。他四万担粮草、万两白银,就这么轻飘飘的没了,连个水花都没打起来,早知道他就开仓让那些人抢去了,好歹还有几个人念着他的好……   张老板在这里后悔不跌,荀宇却当他觉得口粮留的少了,遂安慰道,“你不必担心,十五日之内,本王保证将粮食一斤不差的还给你,肯定不会让你饿肚子的。”   张老板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幻听了,磕磕绊绊地确定道,“王爷您说要还?”   “当然要还了,不还那不成土匪了?”荀宇好笑道,合着他把自己当成征粮的了。   虽然他之前确实想过这么干,可有了燕北向送给他的礼物,他就不屑去坑他们了,省的捐几担粮还得欠他们一个人情。   “我还以为……”   张老板的表情是说不出的复杂,原来这么半天他是在自己吓自己啊。   荀宇明白他的未尽之言,更佩服他明明以为是强征却还愿意捐粮的胸怀,“朝廷的赈灾物资再有十多天就到,本王不想去周边借粮,才想从各家粮行周转一下。当然,本王会在开仓时写上诸位善人的名字,并着人传唱,让受恩的百姓感念你们的善行。”   荀宇如此坦荡,张老板却羞愧的难以自容,他掩面道,“是草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望王爷恕罪,这四万担粮草也请王爷不要再说归还的话了,就算草民作为一个尹州人为父老乡亲献的一份薄力。”   “这怎么能行?”   “请王爷不要推辞,否则真是羞煞小民了。”   “好吧。”   他说的这般恳切,倒是令荀宇心有感叹,大齐有这样的子民真是万幸啊,他也不能亏待人家,想了想问道,“还不曾听过张先生的名讳?”   张老板心里一跳,“草民字有仁,名德发。”   荀宇背着一只手,“张有仁听旨——”   张有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草民听旨——”   “张氏有仁,性慷慨仁善,捐粮救灾,堪为商之表率,今擢其为尹州司梁,组织粮行,平易粮价。允其后代入官学,并行科举之事。”   “草民领旨,谢王爷恩典。”张有仁五体投地,他知道自己赌对了,却没想到王爷这么大方。   尹州司梁是什么官?张有仁没听过,可他知道从今往后他就是尹州粮行的头头,这其中裹挟的巨大利益和人脉网络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   然而,这还不是最令他振奋的。   “允其后代入官学,并行科举之事。”   本朝为了压制商人、防止官商勾结,禁止商户参加科考。商人再有钱,也不过一身铜臭味,无论哪个贵人一句话,就能把他们捏死。一些商人有了钱,也想过转换门第,殊不知律法的空子哪有那么好钻,一不小心被敌手和贪官盯上,就是人财两空的下场。   现在九州王一句话,他们张家就改换门庭了。四万担粮食给子孙铺一条青云路,张有仁觉得他赚大发了,早知道就连城外庄子里的存粮也捐了,说不定还能扶摇直上……   告诫自己做人不能太贪,张有仁思忖着他该怎么报答九州王的大恩?   荀宇马上就给答案了,既然给马儿吃草,自然指望着马儿快跑,他毫不见外地使唤道,“张司梁请起,稍后你去通知城里所有粮行的老板,就说本王以朝廷的名义向他们借粮,半月内必定如数归还。”   “是,王爷。”   “……”   九州王离开,一个少年从后堂走出来,和荀宇差不多的年纪。   “阿爹,我能入官学了。”   原来这是张有仁的独子张澧,他幼年丧母,张有仁对他宠爱非常,怕他受委屈,甚至没有续娶。张澧痴迷读书,他便到处延请名师、收罗古籍,张澧不喜经商,他便打算把家业传给未来的孙子,若是孙子也无意,就选两个忠仆替他们打理……张澧仰慕鹿鸣书院的高师,张有仁就千般打点想把人塞进去,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所以九州王这一口草算是喂到人心坎儿里了。   张有仁看着敦厚稚气的儿子,也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是啊,往后小酒你就能进官学了,高不高兴?”   “高兴。”小名酒儿的张澧重重点头。   “哈哈……”   张有仁感念九州王的恩情,跟儿子闲聊了几句,就马不停蹄的四处去传话了。   也不知他是怎么跟人周旋的,不过后半晌,来找荀宇捐粮的粮商就挤满了州衙,注意是捐粮,不是借粮。   荀宇当然也不能让他们白出血,凡捐粮过万担的商户,允其往下三代参加科考,不足万担者在州志上记载其善名,也算某种意义上的流芳百世了。   旨意一出,余粮不够的粮商纷纷捶胸顿足,又听九州王说“以后还有仰仗各位的地方”,眼前顿时一亮,他们还是有机会的嘛。   粮商散去,荀宇伸了一个懒腰,看着账本合计处的十万五千六百担粮草,颇有种空手套白狼的感觉。   却不想若非他是九州王,掌毓、尹、潞三州的军政大权,想开先例让商人子弟参加科考谈何容易?没有这块肥肉吊着,想让这些老油条吐血又谈何容易?   哎,果然还是涉世未深啊!    第54章 五十四只小傻瓜   傍晚时分,刘信等人回来复命。   四郡受灾的百姓十二万余人,约占尹州总人口的三分之一,其中仅江南一郡,便有六万灾民。这十二万人中,不幸遇难的有九千余人,包括被洪水冲走的两千三百多人,因伤病死亡的约四千七百人,还有染上瘟疫不治身亡的小两千人。剩下的十一万人,七万人守在原乡,忍饥挨饿,四万多人逃荒在外,生死不知。   这些逃难的人将瘟疫传到了其他地方,所以即便没有遭受洪灾的地方,也出现了疫情。其他州郡不清楚,但整个尹州染上瘟疫的百姓已经有两万多人。各县县城外设立了隔离所,染了瘟疫的病人会在三日之内全部住进去……   大水倒灌,摧毁良田一万三千四百五十二顷,损失耕牛七百三十二头,房屋毁损四千八百三十五户……   一天时间,刘信能整理出这么多消息,实在出乎荀宇的意料,他再次觉得自己捡到宝的同时,也有一丝丝压榨老人的愧疚。   “刘大人辛苦了。”   “不敢言苦,若能解了尹州之难,臣粉身碎骨又有所何惜?”刘信一躬到底,泛白的头发乱糟糟的染着无数风尘。   他这样豪情壮志,荀宇刚冒出头的不忍心瞬间就被打散了,“好好,有大人这样的忠臣义士,尹州之难何愁不解?”   刘信被这顶花花轿子抬得老树开新花,浑身透出一股□□。   “愿为王爷肝脑涂地。”   “哈哈……”   读史的时候,荀宇就总是被文人这种夸张的情怀逗笑,又总是被他们感动,因为有些人真的能做到。而从刘信眼里,他看到了粉身碎骨肝脑涂地的决绝。   放下这些闲思,荀宇正色道,“今天城中的粮商捐了四十多万担粮食,明天刘大人和巩将军带着粮食去四郡二十三县赈灾,能起锅灶的人家直接发粮,每户按人头给,一人两斗。另外在各城门口搭锅施粥让流民果腹,早晚两回,粥要插筷不倒……”   四十多万担粮草?刘信和巩梵以为自己听错了,可看荀宇还有话要吩咐的样子,忍着一肚子好奇上前领旨。   荀宇又看向荆楚,“荆将军,你着人去各州郡传本王的命令,严禁各州长官收容尹州的流民,同时在各城中散布消息,就说朝廷的赈粮和赈银半月后就到了,赈粮每人两担,赈银每人五两,先到先得,赈完即止,童叟无欺……”   “噗嗤——”不知谁笑了出来。   荀宇咳了一声,“别笑,不管怎么说,要让百姓自觉自愿的、马不停蹄的回来。”   他语气轻松,心里却是沉甸甸,瘟疫若是随着流民传出了尹州,整个大齐都将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荆楚抱拳,“是,王爷。”   “至于荥阳,你亲自带人去。”荀宇从袖里掏出一封信,“将这封信交给陛下,父皇看了,自然知道怎么做。”   荆楚双手接过书信,“末将领命。”   荀宇吐出一口气,最后将目光落在王留春身上,“王院正,这瘟疫你可有把握?”   王留春站起身,拱手,“明早就能定下疫方。”   “……”   他这般轻描淡写,荀宇觉得也许是自己把瘟疫想的太凶险了。   “那我就静候王院正的佳音了。”   瘟疫一解,其他的不足为惧,荀宇彻底放下心,“诸位忙了一天,都去歇息吧。”   “……”   王爷你好像有什么谜底还没揭。   话题突转,刘信,巩梵、荆楚你看我我看你,后两人更是推推搡搡,最后还是刘信站出来,酝酿了一会儿措辞,语重心长道,“王爷啊,把流民收拢回尹州是对的,可若是失信于民——”   每人两担赈粮,十万人就是二十万担,每人五两赈银,十万人就是五十万两。这么多钱,这么多粮,要从天上取啊?王爷要是兑现不了承诺,民变事小,对他的声誉的打击却是毁灭性的。   荀宇领会他的好意,笑着摇头,“刘大人不必担心,钱粮都已经在路上了,半月之内就能到达尹州。”   竟然是真的! 也对,王爷那么受宠,皇上同意让他来赈灾肯定是有准备的。   刘信心里自动给荀宇的话做了注解,巩梵和荆楚亦是一脸恍然大悟,显然也是想到了这里。   荀宇看在眼里,泛起笑容,这样也好,省得他费心解释了。   “是臣多虑了。”   “无碍,大人也是为了本王好。”   两人对视一会儿,刘信没有挪动脚步的打算,荀宇也不好意思出声撵人,只能继续看着他满是褶子的老脸。   “王爷,嗯,那十万担粮草,能否为下官解惑?”尹州的粮商有多抠他是知道的,一口气捐十万担,王爷这是吐了多少血?   刘信问的这么委婉,荀宇却不觉得有什么好隐瞒的,“捐万担者本王承诺他们三代科考,捐千担者本王许他们的名字写进尹州志。”   “这样啊……”刘信神情恍惚地走出去。   鸟为食人求名,自己十年寒窗苦读,二十载小心为官,竟敌不过人家捐几粒粮食?真是太难过了。   “……”   后面三人一脸迷茫地看着突然失意的刘信,纷纷摇头,老男人的心也很难懂啊 !   ……   此后五日,一切似乎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尹州城中不见一个流民,大部分是领着粮食回家了,小部分在城外搭起草棚,还有一些是被送到了隔离所。隔离所里疫病患者的病情慢慢好转,乱葬岗里尸首堆积的速度越来越慢……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瘟疫会这般逐渐销声匿迹的时候,刘信带回来的消息打乱了荀宇的阵脚。   “你说又有许多人得了瘟疫?之前不是把所有病人都隔离了吗?怎么会这样?”荀宇惊得几乎跳起来,然后是一连串的发问。   “臣也不知道。”刘信苦着面色摇头,“臣确定两天前所有病人俱已住进隔离所。然而今天下面来报,又有数百人开始呕吐盗汗,其中不少人正是刚刚返乡的流民。”   “……”   隔离所的疫情得到控制,说明太医们给出的方子没问题。这样一来就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原本得了瘟疫的病人还有漏网之鱼,二是除了病人会传染,还有其他的东西可以致病。而前者的可能性非常小,即便有几条漏网之鱼,也不可能在一两天内传染百千人。那么就是有其他的传染源头了。是什么呢?水?粮食?   荀宇在脑子里飞快地分析着,排除一项,保留一项,他知道越是这个时候他越要镇定。   “王院正,你怎么看?”   王留春眉头紧锁,他对自己的方子有自信,确实是对症下药,而隔离所里日益减缓的病情也证明了这一点。那新起的疫情到底是因为什么?   王太医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摇头道,“下官也不清楚,怕是要明日出城看看才能下决断。”他身后的太医、医官们点头附和。   荀宇也正有此意,“那明日本王与你们一同前去。”   王留春又道,“下官还有一个主意。”   “请讲。”   “民间卧虎藏龙,王爷何不在城外张榜,请能人异士来襄助。”   这话若是其他人说出来,荀宇可能还要考虑一下他师父和太医院各杏林高手的情绪,不过王留春提出来就没问题了。   “好,昕辰你立刻派人去张榜。”   荀宇对民间高手还是有些期待的,不提他看了如何多的野史画本,就拿民间大夫本身来说,也许他们看过的医书不如太医多,见过的药草不及太医院的齐全,可他们的行医经验是诸位太医加起来也比不上的。   百姓吃五谷杂粮,病也病的形形色色,千奇百怪。宫里的贵人非金玉不食,非澧泉不饮,他们的病不是富贵病就是心理病。两相对比,太医的思维太过局限,技能太过单一,荀宇觉得他还是可以寄些希望于江湖草医的。   ……   连着两天,荀宇和王留春跑遍了尹州城附近所有出现疫情的村子,一无所获且越发迷茫。   即便饮着同一条河或同一口井的水,吃着同一个粮行的救济粮,有的发热呕吐,有的却胖了三斤。   荀宇觉得也许从一开始他的思路就错了,可对的思路是什么,他却没有一点头绪。   病倒的人越来越多,城外榜文上的赏金越来越高,整个尹州上空笼罩着浓稠的死气。无数人陷入恐慌与咒骂之中,“天罚齐国”的传言一时甚嚣尘上。   不过几天时间,刘信的胡子捋掉了大半,巩梵和荆楚干了数架,连床都打散了一回……   就在荀宇一筹莫展的时候,城外久无动静的榜文终于被揭了。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揭榜的是一位带着两个孩子的——女人!    第55章 五十五只小傻瓜   女人挽着最寻常的妇人发髻,颜色普通,五官只能说清秀,一身粗布素衣,浆洗的很干净。她手上牵着两个男娃,约莫七八岁,长相一模一样,应该是孪生子,正好奇的四处打量。   女人有些拘谨地站着,脸上却没有见到王爷大官的惶恐,荀宇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她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是你揭了榜文?”   女人清楚荀宇的身份,却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行礼回话,只得点点头,“是民妇。”   “你是哪里人氏?”   “民妇是江南郡梧桐县观潮镇上柳村人氏,夫家姓陈,王爷唤我陈氏便可。”   “你懂岐黄之术?”本朝民风虽较前朝更为开放,却也没有到允许女子出门行医的地步。   陈氏摇头。   荀宇失望,他还以为能见识到现实版的《女神医XXX传》。   “你有祖传医方?”常有隐世高人留下绝世秘籍,那留一两个医方也是可能的。   陈氏再摇头。   荀宇有些恼了,“那你有何本事治好瘟疫?”   “民妇不懂医术,也没有医方——”见在座的人脸色都沉郁起来,陈氏也有些忐忑,连忙道,“不过我知道瘟疫是怎么传染的。”   “难道不是因为邪气横生?”邪气入体,血脉不能畅行,人自然会出问题。这是王留春和各位太医最后给出的答案。   陈氏没说是与不是,反问道,“那邪气是如何产生的?”   “这?”   邪气是晦气,是天人失衡的浊气,是许多疾病的病因,这都是先人对邪气的总结。   可邪气是具体怎么产生的?好像从未有定论。   荀宇不懂就问,“那你知道吗?”   陈氏看他“不耻下问”,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满是好奇,一点也没有皇家贵胄的威严冷酷,浑身的拘谨一下子就去了大半,甚至忍不住泛出慈母般的笑容,柔声道,“王爷,你知道为什么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吗?”   “为什么?”荀宇还真不知道,他歪在椅子上的身体瞬间坐直,等着听下文。   “大灾过后,必有尸骨成山。尸体腐烂衰败,向外释放一些有毒有害的东西,就是王爷刚才所说的邪气。腐肉融进泥土,渗入水体,百姓喝了这样的水自然会生病。”   陈氏说的轻松,除了巩荆两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将军,其他人脸上却是一言难尽,“腐肉融进泥土,渗入水体”,他们岂不是喝了泡过尸体的水?   “呕——”荀宇苍白着脸色干呕出来。   陈氏还继续撒盐,“王爷不用担心,只要把水烧开了再喝就不会有大问题。”   “……”他在意的是这个吗?好吧,听了这话他的确放心许多,可还是很恶心啊!   刘信他们也松了口气,九州王脾胃虚弱不能喝生水,他们沾光喝了十数天的开水,当时还觉得寡淡无味,现在倒该烧香庆幸了。   “尹州的水灾也是如此。被洪水刮走的人和牲畜烂在河里,邪气渗入地下,污染了水井……许多百姓舍不得柴火,有喝生水的习惯,喝多了邪气入体,身体弱的人扛不住就病倒了。”   “原来如此。”荀宇不自觉地点头,“这么说来,只要令全州的百姓喝开水就能遏制瘟疫了?”   这也太荒唐了吧。   陈氏却真的点头,“这只是其一,最好让大夫配上药撒在井里杀……杀死邪气,还要让人们小心老鼠和蚊子。”   把药撒在井里他懂,可以一劳永逸。可这关老鼠和蚊子什么事呢?   陈氏提示他,“王爷有没有发现住在水边的人家更容易患上瘟疫,还有即便没有遭灾、没有流民的地方也有人感染了瘟疫?”   有吗?荀宇看向刘信。   刘信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四郡之中,江南郡的疫情最严重,它也的确坐落在河的两岸,但他不知道这两者有什么关系。没有受灾的地方确实有人感染了瘟疫,不过有没有流民去过却不好肯定了。   荀宇回头,再看向陈氏。   陈氏不再卖关子,直接为他解惑,“老鼠会通过噬咬传播鼠疫,蚊子能通过叮咬传播疟疾。蚊子的幼虫在水里孵化,住在水边的人家最容易遭灾。它们吸食疫病患者的血液,再传给其他正常的人……”   “……”   老鼠和蚊子能让人染上瘟疫?蚊子的幼虫在水里孵化?这些都太超出荀宇的想象了。   “也许这位夫人说的是真的。”王留春突然开口,“下官之前在一个病人身上看到过啃咬的痕迹,只是当时不多想。”   “……”其实荀宇心里也是信了八分的,只是——   “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邪气一事,荀宇还能勉强解释为她观察细致,可鼠疫、疟疾,一听就不是普通农妇能想出来的病名。   “民妇七年前掉进河里,之后昏迷了三日,梦到许多奇怪的事情……”   陈氏垂下眼睑,荀宇不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出真假,不过想到自己身体里鬼一样的系统,又觉得没什么不可能了。   刘信等人接受的更快。神佛示警,古来有之。这陈氏能有此机缘,说不得是有造化的人,可惜已为人妇,要不然……   荀宇不知道有人在打他后院儿的主意。他敛了神色,“本王明白了,你先住在州衙,不用牵挂家里,本王会派人去传口信。”   “……”陈氏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抹哀色,“不用麻烦了,家中只剩下我们母子三人了。”   “……”荀宇一愣,心里闪过各种猜测,面上却没有露出一分,“如此就安心住下吧,若是你的法子有效,本王必会重赏。”   “谢王爷。”陈氏又变回原来拘谨的样子,好像刚刚谈吐流畅的是另一个人一样。   “……”   陈氏母子三人跟着侍女出去了。   刘信先开口,“这女人不像农妇。”   见了王爷没有一丝小民该有的惶恐,谈吐自然,思维清晰,她的腰虽然弯了下去,可她的脊背却始终挺直。   还有她牵着的两个孩子,虽然一直好奇地打量,眼神几番落在盘里的吃食上,却只吮着手指眼巴巴的望着,一点也不哭闹磨人。   “她说的或可一试。”   王留春没想这么多,他被陈氏新奇的说法打开了思路,正琢磨着该用什么药杀死水里的邪气,该怎么样验证防治鼠疫、疟疾。   “先按她说的试一试。”死马当活马医了,反正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   众人都领命下去了,荀宇回想着陈氏身上的诡异之处,“昕辰,去查查她。”   但愿这天上掉下的馅儿饼没藏毒!   ……   井中投药、灭蚊捉鼠都不是一时半会的事,陈氏的生平倒是很快摆在了荀宇的桌案上。   陈氏,娘家姓林,名晓芬。生于上柳村,齐元四年,年二十四。十六岁嫁进梧桐县首富陈家,给陈家嫡长子陈沅冲喜。一月后,陈沅奸/淫庶母,净身出户。夫妻二人回到上柳村,陈氏去河边浣衣时不慎落水,昏迷三日后才醒来。   在这之后,陈沅的身体逐渐康复。次年,陈氏生了一对孪生儿子。一家四口平淡幸福的生活着,直到尹州大水,陈沅为了救他们母子被洪水冲走,陈氏带着儿子艰难度日。   荀宇看完,摩挲着光溜溜的下巴感叹,“原来是一个被逼冲喜的小可怜,劝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励志故事。”   昕辰闻言,眼角一抽,忍不住道,“王爷,事实上是一个被继母陷害的可怜嫡长子和一个嫌贫爱富终悔悟的平凡农家女的爱情故事。”   “哦?”荀宇顿时来了兴趣,两眼发光的看着他。   “咳咳。”昕辰呛了一口口水,硬着头皮给他家王爷讲故事。   其实纸上写的都是真的,只是有许多细节被省略了。   比如陈氏不是被逼冲喜,而是自愿的。   上柳村林家,是出了名的重男轻女。话说庄户人家,大多数都看重儿子,儿子能干活,儿子能养老,对待儿女不能一碗水端平也情有可原。可很少有人像林家这样压根不把女儿当人看的。   林家有三儿三女。大女儿在大儿子娶媳妇的时候被卖掉了,卖给一个年俞五十的老员外做小妾,不久被折磨死了。二女儿在二儿子娶媳妇的时候被卖掉了,卖给一家经营暗/娼的馆子,不久得了烂病自尽了。   三女儿,也就是林晓芬,眼看着三哥要娶媳妇儿了,就自己把自己卖掉了。   她打听到梧桐县的陈家要花一百两找人冲喜,八字正好与她的相合,回家便说与林氏夫妇听,她想着以父母贪财的性子,肯定会二话不说就答应的。   没想到林氏夫妇卖了两个女儿,也害死两个女儿,心里多少有些愧疚。再加上林晓芬从小就比她两个姐姐嘴甜,会来事儿,在林家夫妇心里,她虽比不得三个儿子重要,却也有些分量的。所以他们根本没打算卖掉她,只想着说给村里的人家,多要几个彩礼钱就行。   林晓芬一听傻了。她从小心眼儿就多,嘴甜,会看眼色行事,比起上面两个姐姐,她受的苦要少太多,但她还是苦怕了。   每天天不亮起床,做饭洗衣服,喂鸡喂猪,农忙时候,还得去地里帮忙。手上的茧子一层叠一层,一到冬天,十指张满口子,肿的跟萝卜似的,又疼又痒。   这些也就罢了。她最受不了哥哥侄儿们吃肉,她却连口热汤都喝不上。每当啃着刮嗓子的糙面馒头,缩在柴房里瑟瑟发抖的时候,她就发誓以后一定要嫁进有钱的人家,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   给陈家冲喜,一来不用担心爹娘把她卖了,二来可以过上她想要的生活。林晓芬盘算的很好,要是林家公子能活下来,她就是林家的恩人,商人重信,就算林公子看不上她,她也是名副其实的林家少奶奶。要是他死了,也没什么,看在林公子遗孀的面上,林家也不会亏待她。   林晓芬花尽心思劝说林家爹娘答应婚事。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爹娘这些年的养育之恩,又言说为了爹娘和哥哥才愿意嫁进去守活寡。   这下连一向对女儿心狠的林母都软下心肠,抹着泪把孩子嫁出去,还从林家给的一百两银子里空出十两给她作嫁妆。   林晓芬揣着十两银子,穿着林家送来的大红嫁衣,一脸不舍地让喜娘盖上鸳鸯盖头。   红盖头下,她露出得意又欣喜的笑容。从今天开始,她就能摆脱这噩梦一般的过去了。   然而,事情又岂能如她所料的那般简单?    第56章 五十六只小傻瓜   林晓芬和一只系着红绸的公鸡拜了堂。   她不委屈,一点都不委屈。   往来宾客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着这桩婚事,说到陈家老爷的拳拳爱子之心,摒弃门户之见为嫡子续命,说到陈家夫人的大度良善,对原配嫡子如何尽心尽力……   跪拜时,林晓芬透过扬起的盖头,看到陈夫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纤纤玉手,还有她手腕间镶金嵌玉的臂钏……这就是自己往后要过的日子。   送入洞房的路似乎格外漫长,林晓芬深一步浅一步的跟着喜绸往前走,想着她的夫君长什么样子,房里有没有人,听说大户人家的公子成亲前都有通房丫鬟,等她掌了权,一定把她们都撵出去……   回门的时候,她要穿最华丽的衣服,戴最金贵的首饰,让那些瞧不起她的臭丫头都惊掉下巴……   她要顿顿用狮子头做菜,拿翡翠白玉熬汤……   林晓芬想,今后的日子她睡着都能笑醒。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在林晓芬觉得天都变冷了的时候,终于到了。   跨过门槛,是扑鼻而来的药味,还有隐约的腐朽味儿。丫鬟把她引到床上坐下,就一溜烟儿跑了。林晓芬端坐在床沿,等着陈公子揭盖头。   一刻钟过去了,两刻钟过去了,半个时辰过去了……屋子里除了她的呼吸,还有另一人时断时续的呼吸外,再没出现过其他声音。   林晓芬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却没有人回应。她一把扯下盖头,入眼的情景让她错以为又回到了林家的柴房。   碎裂的地砖,破烂的窗柩,还有身下板结成块的褥子,身后形如骷髅的男人……   一个月,林晓芬见识了所谓梧桐县首富陈家嫡长子过的日子——简直猪狗不如。一天三顿的灌药,一天一顿的残羹剩饭。林晓芬后悔了,她是来享福的啊,不是跟着这个病秧子受罪的。   陈沅看出她的心思,说愿意给她一封休书,林晓芬却不甘自己富家太太的美梦就这么破碎了。她一不愿接下休书回娘家,二不肯给陈沅好脸色,整日横眉竖眼哭爹喊娘……   直到陈沅被陈夫人陷害奸/淫庶母,陈老爷看在原配的面子上,给了他五百两安家费把人赶出了家门。林晓芬心念一转,打上了这五百两银子的主意。   她将陈沅领回上柳村,断了他的药,有一顿没一顿的给饭吃。对外却是被夫君伤透了心仍不离不弃情深意重的好人形象。   林晓芬一直等着陈沅咽气,却没想到自己先因为口角被人推进了河里。   整整昏迷了三日后,林晓芬像是大彻大悟了。积极延医给陈沅治病,一日三顿变着法儿的给他做煲汤做菜养身体。   陈沅的身体慢慢好起来,两颊长了肉,脸上有了血色,露出丰神俊朗的样貌,衬得陈氏越发平凡了,但夫妻二人的感情却渐入佳境。   一年后,两人得了一对孪生子,五官随陈沅,大眼睛瞳孔黑亮,小鼻子挺拔可爱,脸蛋儿肥嘟嘟的玉雪可爱。   一转眼七年,两个小人古灵精怪,陈氏夫妇恩爱依旧。   一场洪水却毁了一家人……   荀宇听到这里不由唏嘘感叹,有情人竟是情深缘浅。   不过至少可以确定陈氏可信。   昕辰见他神情感伤,凑到他耳边耳语几句。   荀宇一口清茶喷出来,“什么! 你说轩辕小白是陈沅?”   轩辕小白是荀宇最崇拜的话本作者。他写的所有话本荀宇都看过,还收藏过精装本。其中他最喜欢的是《你的静默》,文中没什么轰轰烈烈的情节,只有一家人平常生活的点点滴滴。   在轩辕的笔下,女主人内向羞涩,静默而不善言辞,但她的一抬手一低眉都是温柔和美好。她有一手好厨艺,能烧出家的温馨的味道。她很爱孩子,会一针一线的给他们缝衣做鞋,会哼着曲子抱着他们睡觉,会亲吻他们的脸蛋儿……   他们的孩子很可爱,有龙须草一样软软的呆毛,有葡萄一样明亮有神的眼睛,有苹果一样红彤彤的脸蛋儿,有黄鹂一般软糯的童音,有莲藕一样白嫩的胳膊,有同他们母亲一样的琉璃般的心肠……   男主人宽厚慈爱、温润博学,他的肩很宽,能挡住所有风雨,他的胳膊很有力,能紧紧搂住妻儿……   全文没有一句情爱,字里行间却尽是情意,能写出这样美好文字的人在现实中一定非常幸福。   娇妻爱子,陈沅确实很幸福,只可惜这幸福太过短暂。   也许这一生他再也看不到如此暖人肺腑的文章了。   荀宇无声感叹。   ……   “哎,你们听说了吗,九州王在尹州发钱发粮,每人有五两银子两担粮呢!”   “真的假的?”王小五是尹州江南郡梧桐县人,跟着家人从家乡逃难到荥阳,守城的官兵却不让流民进城,全家正愁着呢,就听到九州王在尹州赈灾的消息,本来他是不信的,奈何议论的人太多,有些胆子大的已经往回赶了,他也忍不住站出来问询一二。   “当然是真的,皇帝老爷的圣旨都下了,拨五十万担粮食、四百万两官银给尹州,只要是遭了水灾的人家,不管男女老少都有钱可分,有粮可拿。”   “圣上真是英明啊! ”   “我倒是听说是因为九州王去尹州赈灾,皇帝才这么大方的呢。”   “管他什么,只要东西能落在我们手里就行。”以往也有朝廷拨款赈灾,最后落到百姓手里能有几个?还不是都被那些狗官私吞了。   “也是哈哈……”   王小五已经没心思听下去了,他要马上回去告诉爷爷,他们家老老少少十几口人,一个人五两银二担粮,加起来是多少来着?   ……   “爷爷,我们到了。”   一路风尘仆仆,王小五他们终于在第十天赶回了梧桐县。   城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他一眼就看到了几个同乡,连忙挤上去打听消息。   “宝盛叔——”   排在队伍里的汉子回头,“是小五啊,你爷爷他们呢?”   “喏,在后面。”王小五向后一指。   “那快让他们来排队。”宝盛跟着队伍往前走,“你爷爷带户贴没?领钱粮按户贴走,要没户贴,得找三个有户贴的人作保先去办户贴。”   “带着呢。”   要是没户贴他们也不敢出去逃荒,本朝户籍管理严格,男满十女满八还没户贴,可是以逃奴论的。   王小五又想到一件事儿,“宝盛叔,我家小丫他们年岁小,还没办户贴,是不是不能领?”   “能领,过会儿我去作保,把户贴办下来就能领。”   “……”   “王有田,梧桐县观潮镇王家村人,一户十六口,领粮三十二担,赈银八十两。”   记账的主簿高声唱完,王有田到县令那里领了钱粮。   “大爷,请您在这边画押。”   王有田抖着手摁了手印,活了一辈子他还没见过这么多银子。   县令在王有田按手印的地方盖上官印,“大爷,您把纸契拿好,过几天王爷会派人去村里修筑房屋,这是凭证。”   “修房?”王有田摸着怀里还没揣热乎银子,“那得多少钱啊?”   “不要钱,有了这个领款的凭证,朝廷免费帮你们修。王爷还说了,去各郡县修房的人手不够,有愿意上工的百姓,男的一天给三十文,女的二十文,包吃住。”   不要钱?王有田瞪大眼睛,半晌突然跪下,“王爷啊……老汉给您磕头了……”   他这一跪,其他人也忍不住弯了膝盖。遥拜谢恩的响声像是洪水出闸,浩浩荡荡地席卷整个尹州。   ……   尹州州衙。   焦头烂额了半个月,荀宇和众人终于能坐下歇一口气。   “王爷,百姓们都在感激您呢! ”   刘信摸着他花白的小胡子,悠悠地喝一口清茶,做了二十几年官,就数这些天畅快。   荀宇摇头,“本王就是动动嘴皮子,做实事的却是你们,他们要感谢也该感谢你们。”   “臣等不过做了分内之事,王爷却是一心为民。”   “……”怪不得那么多皇帝宠幸佞臣呢,实在是他们的话太好听了。   荀摸摸鼻子,“我们就不要互相抬举了,再夸下去,本王要翘尾巴了。”   “哈哈……”   跟着荀宇这么些天,刘信也摸清楚了这位王爷的脾气,大事上揉不得沙子,小事上却不拘小节,还带着少年人的天真稚气。   说笑完,荀宇正了正神色,“这次救灾陈氏当得首功。”   刘信和巩、荆两位将军点头。要是没有陈氏献策,瘟疫不可能这么快解除,瘟疫横行,后面的事情便一筹莫展。   “所以本王上奏请封她的两个儿子分别为陈子、尹子,赐子爵府,食两千石。”   “……”惊呆了的在座诸位。   “王爷是在说笑吧?”刘信不确定的问道。   他承认陈氏功不可没,却也用不着这么大赏吧!   一门双爵,王爷这是把爵位当白菜卖呢吧,还买一送一。   荀宇摇头,“这是她应得的。”   他原本是想为陈氏请封县主的,没想到她拒绝了,反而恳求荀宇照拂她两个儿子。   说到“照拂”两个字,陈氏亮如星辰的眼睛瞬间寂灭,好像有道不尽的千言万语在其中……   荀宇心一软就答应了,还给了她一门双爵的恩典,虽然都是虚封,也让陈氏感激不已,还……   荀宇是同情陈氏命不久矣,顺带可怜她一番慈母心肠,没想到看在别人眼里却是他对陈氏起了心思。   刘信一脸了解的笑,“的确是她应得的,既然是王爷的人,一门双爵算什么?”   其他人也一副“我们懂了”的样子。   “……”荀宇哭笑不得,却不打算解释,只吩咐昕月道,“让匠人把东西呈上来。”    第57章 五十七只小傻瓜   匠人呈上三样东西,一块石头,一块青砖,一碗灰扑扑的粉末。   都很普通啊,刘信疑惑地看向荀宇,“王爷,这是?”   “这是水泥,和沙子用水混合后会变成混凝土,就是这个。”荀宇左手端着灰粉,右手拿着石块,回想着陈氏的话,“混凝土的硬度非常高,本王打算用它修尹州到潞州的官道。”   巩梵上前测试了一下他所谓的硬度非常高,半响后默默松开攥红的手。   荆楚和刘信,一个偷笑,一个两眼冒光。   “还有这个,是青砖。”荀宇摸着粗糙的砖面,“它可不是普通的砖,它不用高温煅烧,成本只有普通砖的十分之一。”   刘信一眼就看出了它的用途,“王爷打算用它给灾民筑房?”   “没错。”   这样一来,不仅能为灾民重建家园,还能给免烧砖打出名声。荀宇已经想好了,等尹州的事一了,他就去开水泥厂和砖厂,有了前面的铺垫,买家肯定络绎不绝,到时候大把的银票就会雪片儿似的飞来,他父皇也不用眼馋鹰爪的家底儿了。   前些天,荀宇让荆楚带信给皇帝,本意是想把鹰爪送来的钱粮过了明路,没想到穷的叮当响的皇帝犯了红眼病,抱怨他这皇帝当的还不如土匪快活,荀宇无奈,只得回信哄他多敲燕国一竹杠。不过那毕竟是一锤子买卖,就在荀宇愁苦时,有人递上了热枕头……   刘信不知道他心里的小盘算,还在啧啧称奇地欣赏着青砖水泥,半晌看着荀宇兴奋道,“王爷,这都是利国利民之物啊! ”   他知道九州王深受皇帝隆宠,然帝王之厚爱,如镜花水月,不知何时就会消散,只有这些实打实的功绩才能让王爷立于不败之地。   “是啊,本王已经上奏献给父皇,相信用不了多久,水泥修的马路,青砖筑的房屋就能遍布大齐的每一村每一镇。”   “……”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王爷这么实在,刘信还是有些担忧。想规劝几句,当着荆、楚二人的面还不好开口,又担心王爷误会他挑拨他们父子之间的感情,只吞脱口唾沫把原本的话咽下去,转而笑道,“那就托王爷的福了。”   荀宇摇头,“不是托本王的福,而是托陈氏的福,这些东西都是她献上来的,所以本王才说一门双爵是她应得的。”   “哦。”刘信这才想起他们刚才是在讨论陈氏来着,有了这些东西,赏她两个子爵好像也不是太过。   “这也是她做梦梦到的?”   “嗯。”荀宇点头。   刘信露出一抹奇怪的笑意,“陈氏的年龄虽然大了些,却是个有福的,又和您这么投缘,王爷何不带她回荥阳,也好照拂一二。”   他这话说的委婉,荀宇却听出了比此“照拂”非彼“照拂”的意思,再看着就刘州牧那一脸猥琐的褶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无力道,“大人怎么又扯到这里了。”合着他刚才又是“水泥”又是“混凝土”的解释了半天都白瞎了。   “陈氏是新寡,又和她亡夫夫妻恩爱,本王怎么可能带她回荥阳?”别说自己对她根本没那意思,就算有,看在轩辕小白的面上,也不能下手。   荀宇以为他解释的够清楚的了,没想到听在别人耳里却是另一个意思:“要不是陈氏是新寡,又和她先夫夫妻恩爱,本王肯定带她回荥阳。”   瞧这语气委屈的!   刘信自觉听懂了他话里的真意,继续撮合道,“新寡怕什么,夫妻恩爱算什么,人死如灯灭,这年头娶寡嫁鳏的人多了去了,王爷不要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个头啊!   荀宇觉得他已经跟不上刘大人的时兴了,再说下去恐怕要忍不住发飙,赶忙告辞道,“此事莫再提了,本王还有要务,先走一步。”   “哈哈……王爷这是害羞了。”   看他落荒而逃,刘信和两位将军忍不住笑出声,越发觉得此事有门儿,唯有跟在荀宇身后的昕月昕辰对视一眼,默默摇头。   …………   时间如车轮般碾过,城里城外的事儿都有刘信忙乎着,荀宇仿佛又回到了洛水院的日子,整天窝在州衙里看看话本,逗逗猫狗和陈氏的两个儿子,实在闲的慌就去尹州城里兜上两圈……悠闲的令人发指。   “仲羽这是怎么了?”   不知何时开始,荀宇和刘信开始平辈相交,荀宇不称“本王”、“孤”,刘信也不自称“下官”、“臣”,两人互道表字。当然,荀宇尚未加冠,刘信只能以名称呼他,有时恼得很了,也还称王爷。   “王爷啊,下官快忙成陀螺了,您还在这里嗑瓜子儿就话本儿?”刘信黑着一张脸,显然现在就恼得很了。   “呵呵。”荀宇吐出一口瓜子儿皮,无辜地笑,“大人,那个能者多劳嘛!”   心里却暗爽不已,叫你闲着没事儿给我做媒,想到燕北向连者三信问他是不是移情别恋然后他绞尽脑汁痛苦解释的日子,就一点都同情不起眼前这个罪魁祸首。   “……”刘信气笑了,他这是“能者多劳”吗,他这是能者往死里劳啊!   真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的王爷,他深深觉得自己当初被骗了。本以为是千里马遇到了伯乐,没想到竟是刘仲羽摊上了周扒皮……   刘信不平了一会儿,才说起正事,“灾区的房子都建好了,我在州衙办了流水席,王爷待会儿出去说几句话,也让尹州的百姓见见您这位大姑娘。”也让他们念念九州王的好。   荀宇没在意流水席,只听到“房子都建好了”,惊讶道,“这么快?”   刘信一大把年纪好不容易忍住翻白眼儿的冲动,“有钱有人有材料的,怎么能不快?”   皇帝大大方方的给拨了四百万两,又有一些富商听闻了张有田的事,上赶着捐钱捐粮。日夜开工生产的青砖一垛一垛地运往各个村口。百姓听说九州王不要钱的给他们建房,拿起家伙事儿纷纷来帮忙,不要一分工钱,却干的比谁都卖力。   如此三管齐下,能不快吗?   荀宇被呛白也不生气,“建好了就好,马上快冬至了,南方虽然没有雪,冷雨却也冻人。”   尹州和干州隔了一座山,却像隔了一个天地。十一月,尹州还是冷雨淅沥,干州却要大雪纷飞了,更何况干州往北的其他地方。   没想到他出来这么久,荀宇有些想家了,想念父皇,想念燕北向,甚至想念那个至今没有名字的小圆子,也不知道他长大了没?   “嗯,总算能让他们过一个好冬。”   刘信感叹完,才嘱咐宴席的事情,“今晚尹州城的人差不多都要来,还有许多城外远道而来的百姓,人多事杂,阿宇照顾好自己。”   荀宇觉得他想太多,“不用担心,百姓们都是来凑热闹的,我又只说几句话,不会有什么事。”   …………   尹州州衙。   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流水席换了一桌又一桌,荀宇才姗姗来迟,按刘信的说法,这样显得身份贵重,虽然荀宇觉得他的身份已经够贵重的了,却也没反驳他的好意。   “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荀宇一出现,所有人愣了一下,紧接着像是排练好的一样,齐齐跪下,三呼千岁。   声音嘹亮,直插云霄。   荀宇抬手让人起来,看向刘信,无声挑眉,这是你安排的?   刘信摇头,他是想为九州王造势,却没本事让这么多人下跪齐呼,真是吓死人了!   “王爷,下官敬您一杯。”张有田第一个上来敬酒,他成了尹州司粮,他儿子前些日子去鹿鸣书院求学去了,尹州又恢复了原来的热闹繁华,这些都要感谢眼前的人。   荀宇今儿也高兴,举起酒杯一口饮下。   昕辰在一边看着皱眉,朝昕月点头,后者会意的去准备解酒汤,他们王爷的流酒量和酒品,啧啧。   “王爷,草民敬酒您一杯。”   “王爷……”   有了第一个人开头,又有许多身份高的、胆子大的上前敬酒,荀宇来者不拒。   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干正经事,还干的十分漂亮。一瞬间他想到了许多人,为他而死的苏禾、闻道远,将他捧在手心的父皇、燕北向,似知己似良朋的刘信……   他终于长大了啊,不用再拖累别人,还救下许多人,他真高兴,当痛饮三百杯!   昕辰看着已经站不稳的荀宇,再看看越排越长的敬酒队伍,招来一个侍者,避过身子对他耳语几句。   变故就发生在一刹那间——   一个装作上前敬酒的宾客,突然摔掉酒杯,从怀里掏出匕首,面色狰狞,高喊道,“狗王爷,拿命来——”   荀宇只觉寒光一闪,被酒水灌醉的脑子清明片刻,心口蓦地一痛,失去了意识……   【齐元二十六年十一月初一,九州王遇刺于尹州,卒,享年十六。】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主角卒?全文完?